映象新聞

　　今天（5月17日)，撞死留美博士后陳章輝母親樂麗娟的肇事司機夏某將接受審判。

　　然而，陳章輝發現，出具《道路交通尸體檢驗報告》的江西省鉛山縣鵝湖司法鑒定中心，不具備法醫病理鑒定（俗稱“尸體鑒定”）資質。此外，尸檢報告是鑒定人憑現場照片所做。

　　對此，鵝湖鑒定中心法定代表人廖來生日前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稱，他曾告知交警部門自己無尸檢資質，但對方“為了方便”一直讓他們幫忙。澎湃新聞查詢公開資料發現，這種情況最早可追溯到2009年。

　　鉛山縣公安局、檢察院、法院近日均稱，直到陳章輝反映，他們才各自知道此事。鉛山縣公安局交警大隊立即終止與鵝湖司法鑒定中心的尸體鑒定業務；縣司法局已建議省司法廳對鵝湖司法鑒定中心進行處罰，并對兩名違規鑒定人作出暫停執業半年的處罰。

　　公檢法部門會有人因此被問責嗎？鉛山縣政法委副書記江細根說：“不會這樣小題大做（去調查）”。

　　“司法鑒定八不準”規定不準超范圍鑒定，但鵝湖司法鑒定中心卻置若罔聞。文內圖均來自澎湃新聞記者 謝寅宗 圖

　　車禍牽出無資質尸檢報告

　　5月16日，陳章輝說，母親的案子5月17日就要開審，他卻有很多疑問。

　　2015年9月29日8時50分左右，1962年出生的樂麗娟騎自行車經過鉛山縣清溪服務中心老車站路段時，因避讓一輛逆向行駛的超載大貨車不慎倒地，被貨車碾壓。經鉛山縣廣慈醫院120急救醫師現場檢查，認定樂麗娟當場死亡。

　　母親出事時，陳章輝在美國伯克利勞倫斯國家實驗室從事博士后研究工作。9月30日22時，他回到江西老家。

　　他告訴澎湃新聞，經詢問目擊者，母親倒地后只是手部被碾壓，但司機夏某在未下車查看的情況下倒車，致使命案發生。而后夏某棄車離去，半個小時后才向警方報警。

　　鉛山縣公安局交警大隊經現場勘查、調查取證，認定肇事者夏某負全部責任，并于事發當天刑拘夏某。2015年10月9日，鉛山縣檢察院對夏某批準逮捕。

　　讓陳章輝納悶的是，對肇事司機二次碾壓和逃逸行為，警方只字不提。他說，警方最初在事故責任認定時，還試圖讓他死去的母親承擔次要責任，在他向進駐鉛山的江西省委巡視組反映情況后，肇事司機才承擔全部責任。

　　陳章輝懷疑案件“有問題”。他發現，母親的尸檢報告存在問題。尸檢報告的檢驗時間注明是“2015年9月29日9時30分”，但他得到的材料顯示交警到現場的時間是“9時40分”以后。

　　尸檢報告死亡原因一欄顯示“左胸部及左腹部閉合性損傷：（1）心臟破裂；（2）脾破裂；（3）失血性休克”。但陳章輝說，事實上，母親的胸部并未被碾壓。

　　對存在明顯錯誤的尸檢報告，陳章輝到鑒定單位鵝湖司法鑒定中心找到鑒定人葉奇勛。他得到的答復是，尸檢報告是鑒定人通過交警傳來的現場照片所做，鑒定人并未去現場。

　　憤怒之余，陳章輝調查發現，鵝湖司法鑒定中心的鑒定業務范圍為“法醫臨床鑒定、建筑工程司法鑒定、房地產評估”，鑒定人葉奇勛和李成宇也只有“法醫臨床鑒定資質”——鑒定單位和鑒定人，都沒有資質從事法醫病理鑒定。

　　2016年1月15日，鉛山縣司法局回復陳章輝信訪材料時的答復，證實了陳章輝的調查，“該機構和司法鑒定人均不具備尸體鑒定資格”。

　　鉛山縣公安局交警大隊被指在過去幾年委托無資質機構為交通事故死者做尸檢。

　　鉛山縣鵝湖司法鑒定中心被指超范圍執業。

　　鑒定機構稱曾告知警方無資質

　　鉛山縣官方出具的材料顯示，鵝湖司法鑒定中心2004年6月經江西省司法廳批準同意設立，并頒發了司法鑒定許可證。

　　鉛山縣司法局工作人員告訴澎湃新聞，鵝湖司法鑒定中心的法定代表人廖來生，原是鉛山縣司法局后勤工作人員，為領導開車。廖到司法鑒定中心后，就從司法局離職。

　　廖來生日前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該鑒定中心是一個自收自支的中立機構，他負責管理。對“鑒定機構是他個人所有還是合伙開設”的問題，他以“不好跟你講這個事”回答。

　　廖來生說，鑒定中心只是做簡單的尸體檢驗，并不是尸檢報告。他說，之前，自己曾明確告知交警部門“鵝湖司法鑒定中心沒有尸檢資質”，但交警還是讓他們做，“關鍵是方便，死亡的多得很，有的不需要做這個（尸檢）都調解好了。”

　　鉛山縣司法局工作人員說，上饒市有尸檢資質的鑒定單位只有上饒市司法鑒定中心一家，但上饒下轄12個縣區，如果每個死者都送到上饒去，時間成本很大，死者家屬等不了。

　　廖來生說：“這個不是刑事案子，本來120出具死亡證明就可以了，叫我們做，鄭重一點。法院判，有死亡報告，要這個也可以，不要也無所謂。”

　　據廖來生講，鑒定中心2015年開始做尸體檢驗，截至樂麗娟，2015年共做20起。每個尸檢報告收費400-600元，有時不收錢，幫交警大隊做。

　　澎湃新聞調查發現，早在2009年12月31日，鵝湖司法鑒定中心就曾接受鉛山縣公安局交警大隊委托，對交通事故死者楊某某出具鉛鵝司鑒[2010]第（1號）尸體表面檢驗報告，鑒定人為何佩生、葉奇勛。

　　中國裁判文書網“（2015）鉛刑初字第14號”判決書顯示，鵝湖司法鑒定中心2014年出具“鉛鵝司鑒（2014）第26號尸體檢驗報告”。按廖來生之前的說法，這表示2014年鵝湖司法鑒定中心至少做了26起尸檢報告。

　　無資質尸檢報告成判案證據

　　鉛山縣公安局交警大隊在拿到鵝湖司法鑒定中心出具的尸檢報告后，并不是如廖來生所理解的“只用于民事賠償”，這些沒有資質的尸檢報告中，不少被交警部門作為證據，提交到鉛山縣檢察院，有的最終被鉛山縣法院作為證據采用。

　　澎湃新聞通過裁判文書網查詢發現，2014和2015年期間，至少有6份判決書中將鵝湖司法鑒定中心出具的尸檢報告作為證據材料。涉及的檢察人員有楊仁彪、周秉政、程立佳，法院審理人員包括盧瑾、胡劍武、周婷。

　　其中，“（2015）鉛刑初字第70號”和“（2015）鉛刑初字第71號”兩份判決中，法院審理認為，“委托書、尸體檢驗報告及鑒定機構、鑒定人員資質復印件各1份，證明鉛山縣公安局交警大隊委托鵝湖司法鑒定中心對鑒定人進行法醫病理鑒定，并證明鑒定機構、鑒定人員具有合法資質的事實”。

　　但鵝湖司法鑒定中心和鑒定人員資質材料上，明確寫明鑒定機構和鑒定人都只有“法醫臨床鑒定”資質。

　　沒有資質的尸檢報告，為何能通過公檢法層層審查，堂而皇之出現在判決書中？

　　鉛山縣檢察院公訴科科長楊仁彪告訴澎湃新聞，他個人無法代表檢察機關來回答。該檢察院辦公室周姓主任說：“我們是檢察機關，我們也知道法律，如果有問題，我們會按照規定依法處理這個問題。”

　　鉛山縣法院辦公室主任羅翔說，經他們了解，鵝湖司法鑒定中心以前有個何姓鑒定人有尸檢資質，但最近兩年何姓鑒定人去世后，造成一定空檔。

　　羅翔說，關于證據審查問題，法院也了解了相關情況，證據審查是肯定的，“如果法官存在問題，我們要采取相關措施來調查。”羅翔說，目前法院已向各個辦案單位發出通知，要求牽涉到資質問題的，都要認真嚴格審查，不但要對鑒定結論進行審查，還要對包括鑒定人員、機構和鑒定內容進行審查。

　　對鉛山縣公安局交警大隊“為何委托無資質機構進行尸檢”的問題，鉛山縣公安局政委楊善新說，交警大隊自己在調查此事，局里也對此事進行了處理。他說，因為交警大隊大隊長由縣公安局副局長兼任，他并不清楚此事的調查進展，只知道縣委政法委為此開過協調會。

　　楊善新說，因為交警大隊財務單列，不在公安局報賬，他也不清楚交警部門每一次尸檢的報賬金額。

　　鉛山縣司法局證明鵝湖司法鑒定中心及其鑒定人無尸檢資質。

　　無資質鑒定機構出具的尸檢報告通過鉛山縣人民檢察院審查，并作為證據向法院起訴。

　　“不會小題大做全面調查”

　　鉛山縣司法局對鵝湖司法鑒定中心負有監督職能。該局副局長余維紅說，縣級司法局只有監督權，處罰權在江西省司法廳，這導致該局無法對其進行有效監督，他們也是在陳章輝舉報反映后，才知曉鵝湖司法鑒定中心超范圍執業。

　　對“鵝湖司法鑒定中心到底做了多少尸檢報告”，余維紅表示不太好說，她在提供一份由鉛山縣委政法委、宣傳部聯名出具的通稿后說，縣司法局已建議省司法廳對鵝湖司法鑒定中心進行處罰，并對兩名違規鑒定人作出暫停執業半年的處罰。

　　鉛山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陳武洲說，關于鵝湖司法鑒定中心的事，縣里由副縣長、公安局局長牽頭協調，他安排政法委副書記江細根向澎湃新聞介紹協調會情況。

　　江細根說，鵝湖司法鑒定中心的事在網絡曝光后，縣里就組織公檢法司、宣傳部門，一起坐下來商討此事。并形成兩點意見：

　　一、責成交警大隊做好死者工作，對肇事者的刑事責任追究，不隨便取保候審嫌疑人；二、司法局對超出執業范圍的司法鑒定進行處理。

　　他說，縣里很重視這件事，一定會公平公正、不偏不倚處理。

　　對“是否對此事進行全面調查，會不會追究公檢法的責任”的問題，江細根說：“政法委是務虛的部門，具體的業務部門對他們的監督也是在事情冒出來后。成立調查組全方位的（調查）從哪一年開始，客觀上來講，題目鋪得太大，一個已經發生的事情，并不是因為鑒定才發生的事情，再來走司法程序，客觀上講，不會這樣小題大做。至于（公檢法的）問題嚴不嚴重，自有它的上級機構去裁定。”

　　鉛山縣法院辦公室主任羅翔表示，當事人各方沒意見，沒有尸檢報告都可以判決；有爭議的，就需要尸檢報告。比如這個博士后母親的案子，牽涉到案件定性，這個尸檢報告就很關鍵，如果是多次碾壓就涉及故意殺人。

　　重慶市律師協會刑委會主任、重慶智豪律師事務所主任張智勇說，尸檢報告在案件準確定罪量刑上十分重要，其能夠證明被告人與死亡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是證明死者是否是被告人的肇事行為引起死亡的依據，直接關系到罪與非罪。

　　張智勇說，事情并非鉛山當地個別官員說得那么“輕巧”，首先，交警大隊如在偵查活動中明知鑒定中心無資質仍委托對方進行鑒定，涉嫌是一種嚴重瀆職行為。檢察院、法院在起訴、審判時未對無法律效力的尸檢報告進行審查，同樣是涉嫌嚴重失職，應對其追責；其次，鑒定人未對尸體進行解剖、僅憑照片就推斷性作出鑒定結論，不符合鑒定程序相關規定，若鑒定人主觀上是故意進行虛假鑒定，則可能涉嫌偽證罪。

　　張智勇還說，無資質尸檢報告由于不具有合法性，法院據此作出的判決也可能存在錯誤并影響定罪量刑。

　　對鉛山縣公安局交警大隊的做法，江西省司法廳司法鑒定管理局工作人員5月16日告訴澎湃新聞，將會在近期公布對（鵝湖）鑒定中心和鑒定人的行政處分，目前正在走程序。（來源：澎湃新聞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