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新愚公移山運動
蘭州似乎比任何一個城市都更加迫切需要土地,其削山造地行動是中國新一輪城市化的縮影
2012年12月29日,剛剛落下的一場雪,使蘭州的最低氣溫降至零下16度。在中國北方,很多工程在這樣的季節里會因氣候條件惡劣而停工,但在蘭州城區東北部10公里外的大浪溝,數百臺各種大型機械仍在轟鳴聲中運行著,這里正在進行著一場改造自然的運動:在重重荒山環抱之中,兀然出現一片足有七八個足球場大的平地,碾壓機在土地上來回傾軋;遠處,數十輛鏟車一點點地啃噬著巨大的山體,在藍天下揚起滾滾黃塵;掛著全國各地牌照的大卡車穿梭其間,將鏟下來的黃土倒入100多米深的山溝里。在群山深處,還有另一處同樣忙碌的工地。
李丁一腳踏在剛平整出來的土地上,粉狀的黃土就立即淹沒了他的鞋子。這位蘭州大學人文地理研究所副所長,抬起手腕看了看他的專業戶外手表,上面顯示的海拔高度是1700米。根據估算,這里的山頭已被削掉了100米左右。李丁感嘆道,“100米啊!挖100米的山,可要比填100米的坑費勁多了!”
根據施工方太平洋建設集團公布的計劃,他們將在這方圓25平方公里的范圍里,削平700余座荒山。這場當代愚公移山運動的遠景目標,是要在這片連森林也不生長的荒山之中,全憑人力建造出一座碧水綠樹環繞的“蘭州新城”。
一個工程的高調亮相
在蘭州生活了30多年,李丁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大規模的自然改造工程。實際上,在全國,雖然蘭州并不是第一個提出“削山造地”的城市,但確是最有雄心的。湖北十堰自2006年就開始劈山造地,據媒體報道,至今已有30平方公里的造地成果;陜西延安近幾年也宣稱要推平6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但這些數字都沒有超過蘭州提出的目標——根據規劃,未來削山造地的總面積將達258平方公里,相比蘭州目前200多平方公里的城市建成區面積,這幾乎相當于再造一個蘭州。
蘭州的動作,是中國新一輪城市化的縮影。在“18億畝耕地”不能觸碰的紅線下,尋找可用于建設的土地,已經成為中國幾乎每一個城市的管理者最操心的事情。而那些寸草不生、渺無人煙的荒地,便自然進入到他們的視野。2012年,國土資源部在全國11個省開展未利用地的綜合開發試點,其中就包括甘肅省的蘭州與白銀。
蘭州市國土資源局副局長李長江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根據國土部的規定,蘭州市“低丘緩坡溝壑等未利用地綜合開發項目”的試點期限為2012年~2016年,每年開發規模限制在10平方公里。為此,蘭州市對市區周邊的荒山荒坡做了一次總體調查,劃出258平方公里的未利用地,已上報國土部并被審查通過。這些荒山分四大片,分別位于在蘭州城北、蘭州新區東、皋蘭縣和樹坪鎮。其中“蘭北片”面積最大,約占總面積的一半,并被劃分為13個造地單元。而此次太平洋集團承接的,只是其中的一個造地單元,并只負責土地整理和基礎配套設置建設,不涉及房地產開發,可以說是“試驗中的試驗”。
談及對太平洋集團的印象,李長江連說了三個“特別快”,李強調,“蘭州非常看重太平洋集團的高效率”。他的話,為隆冬時節大浪溝工地的繁忙景象做了注腳。據太平洋集團蘭州新城項目指揮部指揮長助理陳劍介紹,他們元旦期間也不停工,將趕在2013年3、4月之前,完成一期4.8平方公里的土石方工程。“最近天太冷,工地海拔高,氣溫比城區還要低,大型機械都要到中午11點左右才能發動起來,所以工期還是很緊張的。”
一個城市的土地情結
如此急切而大跨步的擴張,蘭州有它自己的理由:它比全國其他任何一個城市都更加迫切地需要土地。蘭州四面都是山,黃河穿城而過。受南北山系夾逼,它只能沿黃河谷地發展,最終形成一個東西延綿50公里、南北最窄處只有1.8公里的狹長市區。特殊的地形,造就了蘭州的諸多“怪現象”——
由于市區周邊山巒起伏,沒有平地,蘭州機場建在距市區75公里的地方,號稱全國除拉薩以外離城市最遠的機場;城區盆地一年四季少風,空氣污染嚴重,它因此被稱為“從衛星地圖上消失的城市”;過去5年,甘肅省城鄉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年年都是全國倒數第一,但作為省會,蘭州市區的新房價格卻高達每平方米1萬元以上,甚至不遜于西北第一大城市西安,形成經濟落后與房價畸高的巨大反差。此外,由于人多車多,道路狹窄,交通擁堵,蘭州是全國唯一一個連出租車也限號出行的城市……
在國土部的試點之前,主政蘭州的歷任官員就將目光瞄向了市區周邊尤其是北部較矮的山頭。這些山相對市區的高度只有三四百米,表面覆蓋著厚厚的黃土,上面零星有些低矮的速生植被,近山地區人煙稀少。
蘭州的削山行動,最早可追溯到1993年九州經濟開發區的建設。李丁曾掛職鍛煉當過九州管委會副書記。他說,當時,為建九州開發區,蘭州城區北部一條4.3平方公里的狹長山溝被削為平地。此后20年,蘭州一直不斷蠶食著市區周邊的山丘,但規模都不算太大。
太平洋集團也并非蘭北山區的第一任接盤手。大浪溝所在的蘭州城關區,從2003年就開始謀劃削山造地。當時,城關區政府與甘肅中匯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合作,計劃削平包括大浪溝在內的約41平方公里的蘭北山地。
“香港人削掉石山在海里建起飛機場,人家能填海造地,我們為什么不能推掉荒山、推平荒溝造地呢!”中匯公司該項目的負責人張嘉良的一番話,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該項目于2004年簽約,當時有專家感嘆,若如期完工,這里將會成為亞洲最大的人造平原。然而,這個項目在2006年就不了了之,隨著項目的流產,中匯房地產公司也不復存在,變身為甘肅中匯牛羊產業集團。如今,曾經滿懷雄心壯志的張嘉良因患中風而無法講述當年的故事。對項目終止的原因,公司董事長張義也不愿意再作任何評論。
仍是在2006年,削山造地的計劃再度提上蘭州市政府的日程,此時接手的開發商已換成海南龍灣港集團。記者在蘭州市國土局資料室看到了龍灣港集團當時所做的厚厚一摞調研報告,從土地規劃、水土流失、地質災害評估、生態環境影響等各層面都做了詳細論證。李長江解釋說,將2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全交給一家公司來開發,當時蘭州市各部門對此意見不一,再加上開發商資金不足,這個項目尚未開工,就胎死腹中。
在2010年的蘭州投資貿易洽談會上,香港富麗集團和海錦集團宣布將對城關區青白石白道坪項目進行整體開發。但經過一年的醞釀,項目依然未能從圖紙變成現實。直到最后,接力棒交到了太平洋集團的手上。李長江補充說,除了太平洋,碧桂園公司也與蘭州市達成了蘭北另一片荒山的開發協議,但真正已開工的只有太平洋。“所謂投資220億,造地25平方公里,只是太平洋集團與蘭州市商定的遠景總目標。這個工程量絕不是一年就可以完成的,如果順利,整地工程至少需要5年才能完成。”
蘭州新城PK蘭州新區
蘭州想要擴張市域版圖的野心,已經遠遠超過了削山造地。“再造一個蘭州市”,當地政府的這個口號,其實最初并非用于此次的削山造地,而是另外一個更為浩大的項目——蘭州新區。這一規劃面積為806平方公里的新區,位于蘭州正北方向的秦王川盆地,距市區38.5公里,轄永登、皋蘭兩縣五鎮一鄉。2012年8月,國家正式批準蘭州新區成為繼上海浦東、天津濱海、重慶兩江、浙江舟山群島之后的第五個國家級新區。
新區的成立本是好事,卻給蘭州市政府制造了一個管理上的難題:根據國務院的批復,蘭州新區為正廳級建制,與蘭州市平級。更何況,此前獲批的4個國家級新區皆為“副省級”,因此,還有人呼吁將蘭州新區升級為副省級單位,倘若此倡議成真,將來新區比蘭州還要高半個級別,二者關系將更加尷尬。嚴介和就曾對媒體解釋說,“甘肅覺得要對蘭州說得過去,所以國家又批了一個蘭州新城”。
其實,蘭州不止有這兩個開發區。在蘭州街頭,如果你問當地人,“蘭州新城在哪兒”,往往會得到好幾個不同的答案。他們不是在“忽悠”陌生人,而是確實無法分清當地五花八門的開發區。
根據甘肅省發改委地區經濟處副處長牛劍平的統計,截至2003年,蘭州共有26個大大小小各類開發區,在清理整頓后,依舊還剩高新區與經濟技術開發區這兩個國家級開發區,4個省級開發區及6個產業聚集園。盡管有這么多的開發區,其發展情況卻并不理想。截至2008年底,蘭州兩個國家級開發區在全國53家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54家經濟技術開發區中的位次排序分別是第49名和第52名,且排名仍呈不斷后移的態勢。
在此背景下,蘭州新區與蘭州新城項目又先后出爐,不免令人懷疑其政策的科學性。對此,李長江強調說,蘭州的削山造地計劃將分期進行,填平一片,開發一片。“前陣子,有十來個投資者與開發商來找我們談合作,都被我們拒絕了。除了太平洋與碧桂園這兩個已經達成協議的項目,我們近期不再有新的動作。我們也正是擔心,蘭州沒有那么大的經濟容量來消化這些地。”
“按照蘭州新區的規模,將來獨立出去成為單獨的一個市也有可能,”楊永春評價說,更何況,新區的功能定位以工業園為主,又遠離市區,客觀上也難以緩解蘭州的城市用地空間之困。“蘭州新區是再造一個城市,而蘭州新城將來會以生態旅游和居住為主,是蘭州城區功能的延伸與發展,在發展戰略上,二者并不沖突。打個比方,新區是蘭州的兄弟,而新城是蘭州的兒子。”
對蘭州造城的動作,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宏觀經濟研究院原副院長劉福垣表示,“如果在財力允許的范圍內,推一些山、造一些地,使蘭州擴容,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就怕好大喜功!”這位經濟學家又表示,“咱們企業要務實,跟著政策走的風險很大,政策能不能兌現,是個問題。”
實際上,削山造地的動作對很多蘭州市民來說并不是新聞,一聽到這樣的消息,他們的第一反應便是:“那不就又是一個大青山嗎?政府還不是為了賣地!”
曾經的大青山工程,是蘭州為一舉解決空氣污染與城市用地緊張而實施的一次“壯舉”。大青山海拔1689米,位于蘭州東部。1995年前后,國家環保總局負責人來蘭州考察時,建議從城東部打開缺口,引東風入城,以緩解大氣污染。與此同時,與蘭州市區僅一山之隔的榆中縣也急于搬掉二者之間的這個屏障,與城區連成一片。而更加誘人的是,削平大青山,能帶來2平方公里土地的收益。因此,在多方利益推動下,大青山工程于1997年5月上馬。
然而,施工不到1年,1998年4月,由于資金鏈斷裂等問題,大青山工程便停工了,此時,山體已被削低27米,而大氣污染并沒有得到改善。“其實大青山東面是蘭州最大的鋼鐵廠,即使削山成功了,東風帶給蘭州的,也只是有更大的污染。”楊永春如是說。
當年大青山的施工工地,如今已成為附近居民的一個菜市場。大青山工程的結局,它不僅成為民間的嘲諷對象,也遭到官方的批評。2000年6月6日,《人民日報》長篇報道了該項目的始末,該報在編后語中指出:“蘭州市大青山工程讓人嘆息,也令人思索。無論哪個地方,上項目不可輕率,搞開發也不能草率。而西部,因地貧錢少,經不起賠本折騰,理應慎之又慎。”
蘭州新城,會成為下一個大青山嗎?在大浪溝工地上咆哮著的各種大型機械,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感謝蘭州大學資源環境學院院長王乃昂教授對本文采寫的指導與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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