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獐子島即將進入新一年的投苗期,就在這個收獲希望的季節,當地人卻得到了一個震驚的消息——三年前投苗、即將捕撈的105.64萬畝海洋牧場顆粒無收。遼闊的海面之下曾經是當地人備感自豪的“海底銀行”,如今面對逾8億元的損失,不禁要問:到底是誰洗劫了獐子島的海底銀行?
冷水團異常的“天災”,被獐子島看作是導致百萬畝扇貝絕產的主要原因。然而,質疑聲卻依然此起彼伏。中國證券報記者實地調研了解到,獐子島每年大面積投苗確有其事,但如何證實“海底銀行”的存貨與數據相符,仍然是道不解的難題,受捕撈方式限制,投資者“生要見殼、死要見尸”的要求很難實現。
“天災”難以預料,“人禍”問題卻本可回避。中國證券報記者獲悉,早在2012年,獐子島管理層就已經發現了深海底播蘊含的巨大風險,出于對底質多變和洋流影響的擔憂,近兩年公司底播面積大幅萎縮。然而,將近三年時間,對于已經意識到的風險擔憂,公司方面既沒有向投資者公開提示風險,也沒有加強深海底播海域監測予以防患。
活難見殼 死難見尸
黑天鵝事件發生后,獐子島召開了海洋牧場災情說明會,卻仍然遭到了投資者的諸多質疑,獐子島8億巨虧事件變成了一個死無對證的無解迷局。
“今后一段時期,我們將面臨著兩方面的危機——信用危機、投資價值危機,近期關于上市公司的傳言非常多,包括‘第二個藍田’、資金挪用等,我們會認真地解答投資者的質疑,把問題說清楚。”獐子島董事長吳厚剛在11月2日的會議上表示。
但是,獐子島的解釋似乎難以回應投資者的質疑。有投資者質疑,“獐子島2011年或許根本就沒有投苗”,另有投資者表示“生要見貝,死要見殼”。總結起來,投資者對獐子島的質疑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是,如何證明2011年的時候確實投苗了?二是,如何證明即將采捕的扇貝確實死亡了?
針對獐子島沒有投苗、虛增存貨的質疑,獐子島鎮集體經濟管理委員會張主任在接受中國證券報記者采訪時非常肯定地表示,“投苗這么大的事情怎么會有假。每年11月中旬開始的投苗,是一年之中的大事,公司專門從福建租大型的船舶來進行投苗,獐子島有許多人是集團的員工,都要參加投苗期的‘大會戰’。大家都參與,每一年投苗都是客觀存在的。”
獐子島董事長吳厚剛則表示,公司所有披露的內容都是經過會計師審核的,不存在欺騙。此次絕收的海鮮是2011年11月底播的,總苗量74億枚,新海每畝7500枚,老海5500枚;苗種來源有三個:公司自育苗種、旅順自然采苗、大小長山外購苗種;共花費5.37億元。
對于“死要見殼”的問題,公司董秘孫福君給中國證券報記者的說法是,“扇貝目前的回捕率大約在10%-15%左右,每畝播5500枚的話大約只能收回550枚。大部門死亡的貝苗要么被沖走,要么被掩埋在海底,只有少量扇貝殼會撈上來。如果死殼都能大量撈回來的話,海底不早被刮壞了嗎?”
當地漁民則告訴中國證券報記者,當地采捕扇貝都采用拖網采捕的方法,“大部門死亡的貝苗時間一長肉就腐爛了,最后只剩下一個死殼,不是沖走就埋進沙子里了,很難說是把死殼也給撈回來。采捕的時候,一般是一米五左右一個網,網在海底走的時候,遇到有重量的物體,它就會形變,然后往前一拉縮回來,這樣就相當于一腳把扇貝踢起來,網再往前走的時候,扇貝就落網里了。而如果遇到死殼的話,由于重量不足,很少能捕撈回來。當然,活的扇貝在入網的時候也會把一些死殼帶進網里,但如果一個區域扇貝都大面積死亡的話,那么死殼都很難撈回來。”
更可能的情況是,獐子島黑天鵝事件的答案或許將永遠塵封在冰冷的海底,成為水底下誰都無法破解的不解之謎。
“我們遭到投資者的質疑也很正常,因為畢竟是在海底下,不像生長在地上的東西,確實很難說清楚,我們只能盡可能地向投資者揭示。”孫福君表示。
獐子島黑天鵝事件發生后,最受傷的無疑是基金經理們,有基金經理向中國證券報記者表示,“對此完全無法理解”。獐子島一直是頗受基金青睞的“大白馬”,據統計,上市以來,共有35只公募基金、16只券商理財集合曾先后重倉持有。另外,截至三季度末,共有包括3只社保基金組合在內的9只機構組合持倉獐子島。
10月31日上午,開完災情說明會后,孫福君緊急飛往深圳,向沒來得及參會的基金一一解釋。據中國證券報記者了解,基金經理們的問題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2012年和2013年底播的扇貝的業績預期如何?二是出事海域又該如何持續利用?
孫福君表示,“業績方面,這次出事后,明年還會有29萬畝要收獲的海域受到影響,肯定會降低明年的收入。不過,這兩年公司進行了相關多元化的產業布局,其他產業有了比較好的發展勢頭,對業績會有一些貢獻。另外,2012年公司啟用了大幅改進的底播策略,好苗種投放優質海區,這樣在單產方面,我們還是謹慎樂觀的。至于出事海域的后續利用,一方面,我們認為它還是適合做蝦夷扇貝增殖區的,雖然不是最優,但也是次優。另一方面,我們現在也已經有了新的苗種來應對這一情況,主要就是大西洋深水貝,苗種的繁育現在已經進入到生產化管理階段,也就是要逐步進行批量化生長的。在加拿大,它就是生長在40-50米的海域。”
最大股東群體擔憂
獐子島冬季的夜晚來得越來越早,11月1日,還不到18:00,海島就漸漸隱入到了深深的夜色之中。伴隨著嘩嘩的海浪聲,幾十條漁船閃爍著燈光聚攏在島東的海面上,它們將一天打撈的海產品搬上轉運平臺,繼而又一艘艘悄然駛去。
獐子島的平靜很快被打破,第二天海面刮起了7-8級大風,進出港的輪渡全部取消。與此同時,在這個海島小城里,一場更大的風波在居民的心中涌動。
11月2日,許多老人被召集到獐子島鎮鎮政府的會議室,他們來自鎮集體經濟管理委員會、咨詢委員會等組織,許多是長期參與獐子島集團漁業工作的“老資歷”,讓他們備感揪心的是一則噩耗:10月底,獐子島對外宣布,因為北黃海遭遇異常的冷水團,105.64萬畝海洋牧場遭遇滅頂之災,公司前三季業績巨虧8.12億。
面對許多曾經一同工作的老人,獐子島董事長吳厚剛坦言,近幾年對于深海養殖的探索過于樂觀,此次受災既有冷水團自然災害的原因,也有管理和風險控制方面的問題,希望能夠得到當地群眾的包容和支持。
作為海島最主要的經濟來源,獐子島的業績與島上居民可謂是息息相關。獐子島鎮官員介紹,自1958年開始,當地成立集體公社,到1998年進行產權改革的時候,其他海島都選擇了將漁業產權承包或轉讓,只有獐子島保留了集體所有制的體制。正因為多數股權屬于集體所有,獐子島如今的一舉一動,才備受當地人的關注。
可以說,獐子島的一萬多居民是這家上市公司最大群體的股東。“聽到這個消息,首先是震驚,第一次遇到這么大面積的海產品損失;其次是痛心,已經要到收獲的時候了,非常可惜。”獐子島鎮集體經濟管理委員會張主任介紹,自從2006年上市以來,獐子島累計分配7億多元,島上居民也受益不少。“每個居民都有股權收益金,每年大概1000多元,另外還有居民臨時性生活補助,按照年齡高低,每年2000元以上。”
獐子島戶籍登記有14000多人,而常住人口只有8000多人,許多當地人把家搬到了市區或外地,但依然保留著獐子島的戶口,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每年的股權收益金和生活補助。雖然鎮領導承諾,股權收益金和生活補助會依然發放,不過105.64萬畝海洋牧場絕產帶來的影響恐怕很難消除。
“我微信的朋友圈這兩天被刷屏了,許多外地的同學都問咋出這么大事。”張娟(化名)是土生土長的獐子島人,提起獐子島這家上市公司更多的是無奈。“好多外地同學都以為我們這多有錢呢,每年都有分紅拿,可是兩樣加起來還不到4000塊,并且還得扣稅。”
張娟雖然算是獐子島名義上的股東之一,不過從沒有認真看過公司財務報表,只是直覺感到這家企業的境況較前幾年有些變差了。“往年我們扣稅之后有1400元的股權收益金,都是一次性發放。今年年初,只發了一半,才700元。本來說9月、10月給補,可是現在出這么大事,不知道會不會黃了。”原本,張娟的老公也在獐子島從事海上捕撈的工作,不過今年轉行了。“三四年前,我老公每個月的收入大概有4000多元。可是,今年上半年連續三個月的工資都不超過2000元。”
冷水團,是獐子島和專家提及的導致深海扇貝絕產的“罪魁禍首”。不過,中國證券報記者采訪發現,許多當地人對于“冷水團”知之甚少。“我上一次聽說,還是在縣委當秘書的時候,那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當時只是一些浮筏養殖的海產品受到了影響。”一位長海縣官員介紹。
在10月31日召開的災情說明會上,出席人員介紹,當地不只是獐子島一家受影響,長海縣漁業全遭遇了這個問題。就此,長海縣出臺了一系列的扶持和補助政策,縣政府同意免收獐子島深水底播受災海域的部分海域使用金;并同意對此次已確認的災害區中2015年新轉為常規的海域給予深水開發優惠政策。
扶持和補助政策并不包括距離獐子島很近的海洋島。海洋島無論是海域面積,還是海域緯度都與獐子島非常接近,而且,大連海洋島水產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也有大面積的深海底播。海洋島方面有關人士在接受中國證券報記者電話采訪時表示,“我們并沒有受到冷水團的影響。”并反復對記者做了確認。
但是,長海縣一官員隨后卻告訴中國證券報記者,“最新的消息是,海洋島在海上的作業人員已經發現了2011年播的扇貝受到了冷水團的影響,只是還沒有對外公布,現在公司董事長和董秘都出國在外了。”
即使是在獐子島的島內,百萬畝扇貝絕產對市場帶來的影響也微乎其微。在獐子島一處地下菜市場的獐子島海產品專賣店里,簡單地擺放著一排扇貝,個頭非常均勻,直徑大概10厘米。一位銷售人員介紹,“每斤價格33.5元。過年過節的時候貴一點,大概35.5元左右。最近這段時間已經過了旺季,價格基本沒什么變化。”
50米等深線惹禍
時針撥回到2008年12月2日晚間,獐子島公告稱,公司將取得海洋島西部深水區約20.0342畝的底播養殖海域15年使用權,公司將于海洋島設立分公司,進行新增海域的開發。據當時媒體報道,“12月8日,對獐子島漁業和海洋島人來說,是一個值得鐫刻歷史的日子。這一天,獐子島漁業吳厚剛董事長與海洋鄉戰成敏書記共同為獐子島漁業海洋島分公司成立揭牌……”
在當時的揭牌儀式的合影上,吳厚剛笑容可掬。但目睹了當下公司巨虧的景象后,回想起此事,吳厚剛心里不免會五味雜陳。
公司董秘孫福君告訴中國證券報記者,“原來公司專注于島周邊的開發,水深在30米以內,后來開始向深海擴張,一開始是30米等深線,后來是40米等深線,這個過程中還比較順利。2009年之后開始向40米、50米等深線拓展,這時候遇到了巨大困難。”
巧合的是,獐子島此次出事的海域正是集中在50米以上的深水區。據中國證券報記者了解,此次出事海域的平均水深達到了55米。
雖然孫福君表示,這片水域以前做過試播,證明適合蝦夷扇貝的生長。但有券商分析師在接受中國證券報記者采訪時表示,“獐子島在向深水區的擴張中過于倉促,無論是深水區的水深條件還是底質條件,公司都沒有進行充分的勘探論證,包括此次的冷水團。由于對該海域的氣候和海水條件缺乏了解,公司甚至根本沒有準備應對之策。”
孫福君也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這一點。但即使頂著如此“巨大的困難”,獐子島仍然大步流星,在2009年后新確權的海域超過了150萬畝,接近其總海域面積的一半。
獐子島的擴張為何如此倉促呢?“擴張和風險的平衡,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兩難選擇——如果我們擴張,勢必要冒著很大的風險;但如果我們不擴張,別人擴張,那市場份額和話語權旁落他人怎么辦?擴張的方向是沒有問題的,但我們承認,擴張的節奏確實受到了影響。”孫福君表示。
而影響獐子島擴張節奏的,正是其2008年之后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競爭對手——海洋島。
據當年參與獐子島獲取海洋島20萬畝海域使用權的一位內部人士向中國證券報透露,“當年海洋島本來承諾給獐子島的海域是80萬畝,但獐子島出于謹慎只要了20萬畝。但是,海洋島這20萬畝不是白給的,除了海域使用費之外,海洋島還提出一個條件——獐子島拉動當地的扇貝苗養殖。當時的名義是‘扶貧’。而扇貝養殖最核心的技術就是養苗。海洋島的扇貝苗養起來之后,扔到海里一試,發現還真行。于是,海洋島的扇貝養殖迅速便發展起來了,現在已經發展到200多萬畝的了,去年還準備IPO。可以說,獐子島不經意間給自己培養了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
與海洋島的急劇崛起幾乎同步的是,長海縣開始調整縣域規劃,鼓勵開發深水區。中國證券報記者獨家拿到的一份《長海縣人民政府關于印發扶持深水海域底播增殖開發項目若干意見的通知》顯示:“引導和鼓勵企業發展栽培型漁業和技術攻關,打破地域界限,推行集約化、集團化用海模式,大力發展深水底播養殖業,拓展耕海空間,擴大海洋牧場規模,打造‘海底銀行’。深水底播增殖用海海域使用金給予優惠。”隨后的2009年和2010年,長海縣又在政府工作報告等多個文件中鼓勵深海開發。至此,在政府鼓勵和海洋島的威脅下,獐子島的擴張節奏被徹底打亂。
翻開獐子島近些年的底播面積清單可以發現,該公司從2010年開始嘗試在45米以上的深海進行嘗試,并且一開始就實行了大面積的撒苗——2010年底播面積40萬畝、2011年底播面積68萬畝。然而,獐子島此后卻突然“剎車”,2012、2013年深海底播面積分別驟降至16萬畝、12萬畝。
“很早我們就已經發現了深海底播的風險。一些專家通過研究提出了擔憂,全世界沒有這么大規模的深海底播海域。如何解決深海開發容量、扇貝生長適應等問題,亟待進一步研究。”獐子島海洋牧場業務群執行總裁、技術中心總監梁峻介紹,從2012年之后,該公司已經進行了調整,放慢了深海底播的節奏,然而危機依然不期而至。
“獐子島當年犯了一個巨大的戰略性錯誤,如果當年不是出于謹慎只拿20萬畝的海域,或者不把養苗技術傳授給海洋島的話,海洋島日后也絕對不會崛起;如果海洋島不會迅速壯大的話,就不會跟獐子島爭海;如果海洋島不跟獐子島爭海的話,獐子島也不會如此倉促向深海擴張;如果不倉促擴張到這片深水區的話,也就不會遭遇此次大劫。獐子島當年是自己給自己埋下了一大禍根。”上述內部人士告訴中國證券報記者。
向深水區的擴張更是對公司今年的業績產生了巨大影響。2008年至2011年,其凈利潤增長了近3倍,但從2012年開始,公司業績出現大幅滑坡,至今不見好轉,這還是在公司大舉擴張的前提下。究其原因,畝產的大幅下降成為公司業績的最大殺手。
據國信證券水產行業分析師楊天明估測,在獐子島業績大幅下滑的2012年,其蝦夷扇貝平均畝產在50-70公斤范圍之內,當年四季度蝦夷扇貝單產則最低僅有30公斤/畝。這一數據不僅遠遠低于其2011年的110公斤/畝,也不及行業平均90公斤/畝。
而以扇貝3年期的生長周期計算,畝產開始下降的2012年正是公司大舉向深水區擴張的2009年投放的扇貝苗。孫福君告訴中國證券報記者,“影響蝦夷扇貝生長的有三大因素:第一是海域,第二是苗種,第三是管理。苗種和管理就不用說了,獐子島的畝產下降主要受到了深水區水域因素的影響。水域因素又涉及,一是水深,水深了之后,光照和葉綠素的情況會差一些;二是底質,拿到一塊新海之后,底質的情況一開始并不了解,需要時間去磨合。”
“在深水底播開發的過程中,我們的確過于樂觀了。面對冷水團這樣自然災害的影響,我們希望得到股東們的包容和支持。”吳厚剛坦言。(劉興龍 任明杰)
相關新聞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