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中國體育明星自誕生之初就被冠上“民族英雄”的稱號,每個人就像是國家體育機器上的螺絲釘,每次比賽都是一次恢弘的出征。市場經濟推動的不僅是經濟的復蘇,更是對個性的承認。當一幅中國體育明星形象變遷的圖景擺在我們面前時,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光輝徐徐展現,中國體育正在慢慢走出宏大敘事的歷史階段,日漸回歸自身內在的價值。
中國體育明星自誕生之初就被冠上“民族英雄”的稱號,每個人就像是國家體育機器上的螺絲釘,每次比賽都是一次恢弘的出征。市場經濟推動的不僅是經濟的復蘇,更是對個性的承認。當一幅中國體育明星形象變遷的圖景擺在我們面前時,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光輝徐徐展現,中國體育正在慢慢走出宏大敘事的歷史階段,日漸回歸自身內在的價值。
從“民族英雄”開始
在中國,體育明星最初的光輝形象,是從“民族英雄”開始的。
時間倒退76年,1932年7月30日,當劉長春高舉國旗走在洛杉磯奧運會開幕式上時,他的身后,是一支“臨時拼湊”的五人代表團,再后面,大洋的彼岸,是山河破碎的舊中國,四萬萬中國人中,他是唯一參賽的運動員。
此前啟程時,上海的一家晚報刊登了一幅畫為他壯行——《三國演義》中的關羽,挺立船頭,手持單刀,準備單刀赴會。
1932年中國人的奧運之旅,像中國復雜的時局一樣,悲苦交集。由于長途跋涉的辛苦,劉長春鎩羽100米、200米預賽,他留在歷史上的,是一個承載著家國哀傷的悲情英雄形象。
奧運夢碎,國難重重,然后是天翻地覆,到了1949年,然后是1952年到1979年,由于政治上的原因,中國大陸沒有參加期間的奧運會。
在冷戰時的新中國,百廢待興,國家渴望用各方面的進步來證明制度的優越性,一個個作為榜樣的革命英雄形象先后誕生。在體育方面,經過1950年代的全民體育時期,競技體育也逐漸找到了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發展模式,即“舉國體制”,國家體委根據中國經濟的特殊情況,選定一些重點項目作為突破口,把有限的人力物力用在最有可能突破的運動員身上。
于是,1950年代中期開始,在“革命加拼命”口號下,一個個被陳毅副總理稱為民族英雄的體育英雄出現了。
最先出現的是廣東人陳鏡開。1956年6月7日,他以133公斤的56公斤級挺舉成績,成為中國第一個打破世界紀錄者,隨即成為全民學習的榜樣。旅法作家鐘麗思在作品中紀錄了當時的盛況:“紅房子的娃娃們,就將各人家中大大小小的石鎖提去大院,在滿天落霞的輝煌壯麗中,憋足氣學陳鏡開。”
然后是鄭鳳榮。1957年11月17日,她跳過1.77米的高度,成為1936年以來亞洲第一位打破田徑世界紀錄者,被媒體贊為“宣布中國體育運動春天降臨的一只燕子”。美聯社也破天荒地發布了消息:“一位20歲的中國姑娘,在北京以有力的一跳警告世界田徑界:6億中國人不會永遠是落后的選手了。”
然后是容國團。1959年,他擊敗匈牙利人獲得世乒賽男單冠軍時,正值共和國中國成立十周年。這個共和國時期的第一個世界冠軍,使得舉國若狂,讓民眾看到了民族崛起的希望。他回國時,賀龍副總理親自接機。周恩來將這個冠軍,和十年國慶列為當年的兩大喜事。
在一個困難重重的中國,體育明星們的輝煌增加了人們戰勝困難的動力。1961年26屆世乒賽工作人員馮貴家回憶當年時說:“我作為大會工作人員,親眼目睹了中國乒乓球榮獲三項世界冠軍的歷史性勝利。那時,國家和人民正處于三年困難時期,乒乓球的勝利,成了鼓舞人民戰勝困難的精神武器。”
1980年代的志氣
在國家射擊訓練基地的中央廣場,有一座槍形雕塑。雕塑的原形,是一把小口徑氣手槍。24年,它的主人許海峰,在劉長春單刀赴會的城市,一槍打破了中國奧運會金牌“零”的紀錄。
1984年7月29日,這個從小喜歡用彈弓打鳥的前供銷員,在男子手槍60發慢射比賽中,一度感覺不好,出去坐在臺階上休息。比賽結束后的半小時,成績還沒出來,從當時的照片看,他的表情非常難受,但很快他和整個中國都跌入了歡樂的海洋。
那是改革開放之初的中國,一個迷茫困惑、需要民族自豪感和凝聚力的年代,一個迫切尋求新的精神支柱的年代,體育明星的橫空出世讓中國人從“東亞病夫”情緒中找回自信。而在許海峰奪冠之前,中國女排這個集體英雄形象就成了民族精神的象征。
1981年11月16日下午,如今上海大劇院的陸老歡,是在高中同學家里看女排初次奪冠的電視轉播,隨著比賽的進行,他一會站起一會坐下,最后用力過度,竟把同學家的木椅子坐壞了。這一天,在北京,很多人聚集在天安門廣場,徹夜狂歡。
在陸老歡印象里,整個80年代,對體育明星的英雄主義敘事,從中國女排邁向五連冠的征途開始,至1988年3月27日,圍棋國手聶衛平被授予“棋圣”稱號,達到了頂峰。
在舉世矚目的中日圍棋擂臺賽中,聶衛平以九連勝的戰績屢挽狂瀾,為中國獲得三連勝立下汗馬功勞,成為中國圍棋趕上日本的里程碑。在他被授獎的第二天,《人民日報》頭版新聞寫道:“‘圣’是對功勛卓著的人的尊稱,棋圣是棋手的最高榮譽,國務委員方毅說,聶衛平是中國圍棋界的‘孔夫子’,他獲此殊榮,當之無愧。”
而在聶衛平加冕棋圣的前一年,乒乓球運動員何智麗則走向了低谷。1987年,第三十九屆世乒賽上,何智麗打入半決賽,領導卻要她讓球給隊友,何智麗上場后卻把隊友打了下來,并在決賽中發威,勇奪世界冠軍。因為不顧“大局”拒絕“讓球”,何智麗付出了慘痛代價。回國后,她被要求寫檢討,其后遠嫁日本。
7年后的廣島亞運會,已改名小山智麗的她,以3∶1將中國乒壇“大姐大”鄧亞萍斬于拍下,奪得女單金牌時,她忍不住痛哭失聲。這一刻,無數中國人通過電視,目睹了曾是炎黃子孫的她站在領獎臺上,面對著太陽旗冉冉升起。一時,“漢奸”、“叛徒”,無數的罵詞潑向了她。
何智麗事件是個悲劇。多年后,在上海記者何思看來,在那個計劃經濟的年代,體育運動被看作政治活動,體育運動被納入民族進步的敘事軌道,強大的國家意志在一定程度上扼殺了運動員的個性,叛逆者將不可避免被打入另冊。
“何智麗在當時不容易被人接受,因為人們已經習慣了集體利益至上的原則。今天看來,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同濟大學教授張閎看來,一場體育運動首先是運動員個人的表現,其成功當然也是所在族群的榮耀,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人類挑戰自我極限的努力。“個人”、“民族”、“人類”在運動員身上,本來應該三位一體,但在特定背景下,也會有沖突。這里有制度性的原因,中國對運動員是國家投資,作為運動員,在比賽時是遵循體育原則,還是集體利益的原則,有時會存在著矛盾,但沖突不是不可解決的。
“我們不是機器人”
何智麗的遭遇,多年后還讓何思感慨:在中國日漸強大的體育機器上,運動員似乎不過是這部機器的螺絲釘。張閎把這種印象的產生根源之一,歸結于大家對運動員不了解,過去的媒體經常把他們塑造成:不顧一切地就是為國爭光,要拿金牌。而這好像有些不近情理,不符合奧林匹克精神。
但這種印象,在1990年代有所改變。1992年以后,市場經濟的推進,使這個國家再次開始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中國運動員開始有了個性化表達。”何思最先注意到的是伏明霞。1990年,12歲的伏明霞在美國的比賽中獲得冠軍。出席賽后發布會時,她從教練那里得到指示,無論外國記者問什么,一律回答“不知道”。隊里的考慮是,讓一個孩子面對美聯社、路透社,萬一說錯話怎么辦?給祖國抹黑了怎么辦?于是“你訓練得苦不苦?”“你想不想爸爸媽媽?”“你今年多大?”一連三個問題,伏明霞一律“不知道”,《一個只會說“不知道”的中國姑娘獲得了世界冠軍》,后來成了美國一家報紙的標題。而到了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伏明霞奪冠次日,一家國外報紙寫道:伏明霞小姐幽默機智談笑風生。
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有“東方神鹿”美稱的王軍霞在5000米比賽奪冠后,把一面國旗披在身上,雙手興奮地舞動旗角,環繞賽場。這個鏡頭,也讓上海青年學者姚小亮印象深刻:那似乎是個運動員個性化的信號。
在何思印象里,到了2000年悉尼奧運會,即使國外媒介對中國運動員的印象,也有了大幅改變。
這是一屆中國廣受矚目的奧運會,中國運動員在奪冠之余留下太多的激情鏡頭:占旭剛振臂怒吼,孔令輝激情親吻國旗,李小鵬被教練和隊員高高抬起。
2000年10月2日出版的美國《時代》周刊亞洲版用了笑意盈然的中國男子體操隊的照片做封面,相關標題是“感覺良好的因素——中國那些平素板臉的運動員懂得了勝利也可以是樂趣”。文章稱,中國運動員由1971年參加世乒賽比賽前高念毛澤東語錄,到今天獲勝后的激動揮拳,他們的變化遠比金牌榜上的得與失更有深意。
前乒乓球教練蔡振華在接受《時代》記者采訪時說:“我們要全世界都知道,我們不是體育機器人。我們令運動員更出名、更受歡迎,就像所有美國籃球明星一樣。”
是什么原因帶來了這些變化?文章認為這是和中國為了申辦2008年奧運而改善形象有關。而在張閎看來,這是中國多元化社會的進步,體育正在回歸到一個正常的狀態。在體育這樣一種廣闊的舞臺上,運動員們有了更多表達個性的機會。
雙子爭雄的時代
在何思印象里,2002年6月27日,當NBA總裁斯特恩在選秀大會上讀出姚明名字的時候,中國體育明星史上的姚時代開始了。這個身高2.26米的巨人,在其后的歲月里,被《時代》周刊譽為“從毛主席以來最廣為人知的中國符號”。
而2004年,當劉翔在雅典,以平世界紀錄的成績率先沖過110米欄終點時,整個世界都震驚了,他打破了亞洲人缺乏田徑潛質的思維定勢。在何思看來,中國體育明星史,從此進入了雙子爭雄的時代:
一個躋身于世界上最懂得商業運作的NBA聯盟,第一中鋒的威名遠揚;一個集110米欄奧運會冠軍、世錦賽冠軍和世界紀錄保持者于一身,所到之處眾星捧月。一個溫和隨性,不乏幽默,把東方的謙虛禮讓和西方的競爭意識融為一體;一個懂得享受體育,享受生活,心理素質超強,擁有俊朗陽光的面龐,酷酷的個性。
在姚小亮看來,劉翔代表了一個新時代的國家體育典范,與時俱進的主旋律運動員。此前,刻苦、勤奮、愛國、踏實,構成了模范運動員的特色,但是他們一般缺乏個性。而劉翔既符合了新一代年輕人的某些特征,比如個性張狂,但又無比愛國。而姚明的形象,基本上是由NBA來塑造,只不過符合了中國的國際化潮流,顯示出中國人在世界范圍內都是優秀的。
在張閎看來,劉翔式明星的受歡迎,是大家首先把運動員當作人來理解,體育明星首先是個人,如果只是一個被體育制度塑造出來的金牌機器,就違背了基本的體育精神。而劉翔,除了運動員的身份之外,他是個心理、體格、人格都很健全的年輕人,個性十足,朝氣蓬勃。如果說他是制度、政治的象征,反而不真實。
體育明星的形象之所以出現這種變化,姚小亮認為,除了運動員個性的發揮,另外就是在市場經濟的影響下,國家對運動員的形象塑造策略有所變化。為適應不同的社會結構,把以前大一統的指令式塑造,變為軟性的技術控制,更尊重人性了,更懂得如何通過媒體展示體育英雄,而商業元素的加盟,使他們的形象更具有親和力。
這種策略的改變,在“姚之傷”事件上是一次很好的體現。2008年2月28日,姚明左腳腳踝骨折的消息,震動中美兩國。作為中國不多的具有世界影響力的體育巨星,姚明如果缺席北京奧運會,造成的損失將不可估量。但中國籃協的官員說:“姚明缺席奧運會是誰都不愿意看到的事,然而,我們必須聽從醫生的意見,假如姚明無法完全康復的話,可能影響到他整個職業生涯。”
這個看似平常的表態,讓《沈陽晚報》的記者張勇感慨:這是重大的觀念進步。依照以往的觀念,像奧運會這樣重大的比賽,優秀運動員“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回想何智麗的命運,就能體會到這種思維的強大力量。從兩個體育明星的不同遭遇,我們可以悟出一個道理:“舍小家為大家”是對的,但絕對不能把個人和集體完全對立起來。因為,集體是由千千萬萬的個體組成,如果完全無視個體的利益,集體的利益也就無從談起。
而張閎認為,國家的榮譽,首先是通過運動員來實現,尊重運動員個人的生命、個人價值,乃至于尊重他的個性要求,就是尊重體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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