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國家級森林公園,南嶺還有自收自支的乳陽林場、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等多重身份。南都記者馮宙鋒攝
由于國內環保NGO的持續關注,粗暴切劃在南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臉上的這截殘路,至今被尷尬地晾曬在了半山腰,而緊接著雨季潰坡的危險也正步步緊逼而來。
一條長12.6公里的新修路基,像一條巨大而丑陋的傷疤,烙在南嶺國家級森林公園通往頂峰石坑崆的途中。
也正是這條如此鮮明豁開山體的傷痕,猛然讓人們在它已經被開發利用近20年后,如此近距離地、心痛地看清它的舊時容顏——它原本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是中國物種資源最為豐富的五嶺地區之一。而這道傷痕,卻生生刻在了這個保護區最核心的心臟位置。
南嶺怎么辦?野蠻施工被廣東省林業廳叫停,即使被毀壞的山體植被三五年內可以暫時恢復,但這道傷疤仍像一個巨大的警示符號,將在未來更長時間內考問每一個關注南嶺的中國人良心:如何平衡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如何讓環保與社區共存共贏?
無意發現野蠻毀林
環保志愿者“急救南嶺”
東南風裹挾著濃濃的水汽,呼嘯著撲向石坑崆南麓的峭壁。愈到山頂,更是雨水與霧氣難辨難分,混沌成一片陰濕氤氳。
“沿著門口這條小路下去,不到十分鐘就可以看到新路,據說很快就會通車,”樸實的瑤家姑娘向雨霧中的山腳方向指了指。
這是位于廣東第一峰———石坑崆山腳的兩戶山里人家之一,平時靠賣干菇木耳等山貨為主。這里原本是部隊的營房,部隊上世紀90年代末撤走后,營房空置,于是山下廣東陽山縣秤架鄉太平洞上洞村的瑤胞們,便臨時上山租用了其中兩間房,做些游人的小生意。
3月中下旬,南嶺山脈南麓這劈頭蓋臉、濃濕淋漓的雨霧,正是由東南海面而來的洶涌暖濕氣流,隨著山體海拔攀升而形成的獨特春季景象。也正是這持續一個多月的迷蒙雨霧,接下來將會喚醒整個南嶺大山的勃勃生機。
可惜的是,今年這個春天,在石坑崆北側白馬坑坳頂一條新修道路的兩側,近5萬平方米范圍內的馬尾松、荷木、甜椎、青岡、南嶺柯、毛桃木蓮、山蒼子、芒萁、中華里白、苦竹等30多種南嶺特有植物,失去了萌發之機。
這一帶海拔850-1700米,原本是一片生長茂盛的亞熱帶常綠闊葉次生林。沿著瑤胞的指引,南都記者從山頂往下走了不足100米,大片繞山體盤旋而上的黃色赤裸路面赫然在目。目測路基平均寬10-12米,轉彎處更寬約24米,估計是兩車道通行路面。路基上下兩側的山坡自然也是寸草不生。最慘烈的是,每逢彎道處,上下坡面除了炸山去石后留下的大片裸石浮土,山坡下側施工時隨意漫滾而下的石塊雜土,將大片次生林地徹底窒息。
“這種開山修路的方式,真是觸目驚心,”3月18日下午,廣州的環保志愿者“小宇-樹蛙”講,去年10月,正是一群跟他一樣熱愛南嶺的自然愛好者進山游玩時,在小黃山景區無意遠眺,率先發現了這一通往廣東最高峰———海拔1902米石坑崆段的道路在野蠻施工。“翠綠濃郁的森林腹部,無數道白色的‘傷口’,在山坡或呈‘之’字狀,或散開蔓延,將森林肢解得七零八落,刺痛人的眼睛,”志愿者們形容。
當時他們只是拍了一些照片,便無奈離開。其后,去年11月、12月,為此憤懣難解的一群年輕驢友,又專門奔著這條路去做了一次調查。
“一共9個人,大多是通過網絡認識的,大家都非常關心南嶺”,“小宇-樹蛙”講,這兩次,志愿者們完整走完了從八寶山管理處入至石坑崆頂的17公里路段,當時還可以聽到炸山開路的巨大轟響、看到沿途山體土石紛飛、草木倒斃的慘景。他們拍下了大量照片、視頻,并對當地居民作了訪問。“這兩次實地調查,我們通過查資料、訪問,基本弄清了是誰在開山修路,而且地處南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這幾個最重要事實”。
1月4日,環保志愿者中有成員將南嶺被破壞的圖片及信息發到微博上,引起眾多網友關注。兩天后,自發聚在一起的環保志愿者們為南嶺修路一事專門開出“急救南嶺”博客。“由于很多人關注并問起這事,所以我們的行動也是一步步順勢進行的,”志愿者核心成員“小宇-樹蛙”說。
而去年12月底,接到群眾反映的廣東省林業廳分別于26日、30日,兩次下函南嶺國家森林公園,要求立即停止在自然保護區違規修筑設施。1月7日,在網友“一頭大魚”再次向廣東省林業廳實名舉報后,廣東省林業廳組成的調查組迅速趕往現場調查走訪,并當場叫停了這一野蠻施工。
最后的4 .8公里
斷斷續續修了20多年的發展路?悲情路?
由于志愿者的積極參與與推動,如今南嶺國家級森林公園內老蓬頂至石坑崆段的這條新路廣為人知,并備受指責。“但我們覺得有些冤”,一位曾在2008年南嶺雪災中奮力拯救過南嶺的保護區工作人員誠懇表示。
類似這樣的想法,在地處粵西北的南嶺深處幾乎就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而這一切,與南嶺溪頭村2000-3000人的原住民有關,更與南嶺近三十年的發展演變密切相關。
據了解,上世紀50年代,廣東省林業廳共有四大直屬林場,即乳陽林場(乳陽林業局前身)、海南尖峰嶺林場、霸王嶺林場和吊籮山林場,除前者地屬現韶關市乳源縣外,其余三個國有林場均在現海南省境內。“最早這里是國有林場,我們也都是國家職工,國家每年下達伐木指標,讓砍多少砍多少”,現乳陽林業局相關負責人回憶,“多則每年幾十萬立方米的伐木量,少也有1萬立方米左右,最多時林場職工達到1.2萬人”,而普通林場職工,上世紀70年代也還能拿到每月28.5元的國家工資。
隨著經濟發展,林業資源日漸匱乏,國家大政策從林區砍伐轉向資源保護。上世紀90年代初,在成立自然保護區之前,乳陽林業局的森林采伐量已從年產30萬立方米,縮減到1992年的年產2 .5萬立方米。1993年,廣東省政府將已經建立的乳陽、大頂山、龍潭角、陽山秤架、大東山等五個省級自然保護區合在一起,向國務院申請成立“廣東南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第二年,該保護區獲得國務院批準成立。這也是迄今廣東境內面積最大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總面積87萬畝。
而1993年,乳陽林業局所處的八寶山管理處這一帶46萬畝的原國有林場所在地,同樣取得了南嶺國家森林公園的批準成立。
“外人不清楚,但當地人最清楚,無論是乳陽林業局所代表的乳陽國有林場,還是南嶺國家森林公園,還是南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中的八寶山管理處,實際上都是同一塊山地,大小46萬畝左右,”乳陽林業局一老員工解釋,當年不讓砍木頭以后,為了讓山溝林場里的1000多人找到活路,“無論是什么政策、什么活路,我們都去爭取,所以兩年內連續扛回了兩塊大招牌”。
但同一片山水扛回來的兩塊金晃晃的國字招牌,顯然并不能一本萬利地解決當地原住民的生存出路,只是讓乳陽林業局大門口的招牌越掛越多。“我們只是保留了國家職工名譽,但養活自己要靠自收自支,所以我們更愿意把自己當成企業看待”,乳陽林業局一老干部稱,為在改革中完成轉型,林場最困難時賬戶里只有75元錢,而工地上還有著200-300名林場職工在勒著褲腰帶干活。
于是,從1993年起,南嶺國家森林公園開始對游人開放,而公園道路規劃中,從老蓬河至石坑崆頂這條長17公里的森林消防林道確實存在。1994年成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時,有關旅游開發這一章節中,由于已有國家森林公園規劃在先,便在這一節省略寫有:同南嶺國家森林公園相關規劃。
“事實上這在當初就埋下了導火線,由于國家級森林公園管理級別相對較低,內有這條道路規劃,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內有這么一條道路規劃是不合適的,然而當年成立保護區時,整個國家都是出于搶救性保護,有地就先搶救性圈下來先保住,工作較粗,于是留下了后患,”廣東省林業廳一干部認為,這也是當地原住民覺得冤枉的歷史根源之一。
早期的森林旅游并不興旺,為了養活林場職工,乳陽林場開始轉向開發小水電。為了找乳源縣城一家銀行貸款,一林場領導一口氣喝下了七兩白酒,終于為小水電開發貸回了第一筆轉型資金。“一大杯酒十萬,人家說,你看著喝”,乳陽林業局一楊姓老職工講,正因為林場職工漸變成了小水電職工,才基本解決了林場1000-2000人的吃飯問題。
進入21世紀后,森林旅游逐漸升溫紅火,公園內的游客也越來越多。“我們以前是沒有錢,只能幾十萬幾十萬元地投入進去,今年修一點,明年修一點,都斷斷續續修了20多年了,就最后只剩下這4.8公里未合龍”,“現在引進了一家投資商,有錢了又不讓修了,又全部否定這條路的存在?”林業局一名老干部承認野蠻施工肯定是個教訓,但對整條路的出身也一同否定,他有點想不通。
旅游繞行煩惱
繞道2公里要兩次全額繳費
事實上,對今天大多數的廣東人而言,南嶺國家級森林公園已是南嶺唯一的一張身份證。人們已經不太記得:它同時還有自收自支的乳陽林場、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等多重身份。
近十年,普通游客想上海拔1902米的石坑崆,并非無路可走,只是在森林旅游興旺起來之后,從南嶺國家森林公園進入的游客,多了一段繞路的煩惱———即要上廣東第一峰,必須通過走老路縣道327,過八寶山管理站處,這條“人”字形路便在相思坑林場一帶,繞進了山之陽的湖南莽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境內。
縣道327是上世紀50-60年代由部隊修建而成,當時不可能考慮到日后的建立保護區分界等問題。上世紀90年代前期,整個橫亙在湖南、廣東兩省交界線上的南嶺山脈,開始被劃入不同的自然保護區。其中南嶺山脈南麓,劃為廣東南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境內;南嶺山脈北麓,劃歸湖南莽山國家級森林保護區。兩個保護區共一座南嶺山脈,以脊為線。
就是今天,在最高峰石坑崆頂,人們依然可以看到兩省各自所立的標志物———一座“湘粵同心、共創輝煌”的雙手捧球石雕以及一座勒石為記的“廣東第一峰”巨石,分別立于山頂東西兩端。其中湖南莽山境內的“猛坑石”巨大石刻,是近幾年才立的石碑。
據南嶺森林公園老職工回憶,1998年之前,從公園去到廣東第一峰,經老縣道327上去,經湖南境內并不收費。1997年前后,石坑崆山腳下的陽山縣從山脈南坡修了一條公路上到山頂,這條路也是不收費的。“而且從陽山秤架上去的那條路至今也是三無工程,如果按保護區核心區位置來看,它也是違法的,”一林業干部稱,但這條路已經非法存在了10多年。
1997-1998年期間,廣東湖南兩省在南嶺一帶進行省界勘定。知情人士稱,當初兩省為石坑崆山頂究竟如何劃界一度意見不一。此后,途經湖南相思坑地帶的縣道327處,湖南設立起了收費站,開始對入園前往石坑崆游玩的游人全額收費。南都記者2005年從南嶺森林公園前往石坑崆景區,收費每人60元,且不包括車輛入園費用。到今年,前往石坑崆借道相思坑這一段路,已是淡季每人80元門票,每年4-11月的旺季收費每人104元,車輛收費另計。
“廣東第一峰的旅游資源,是廣東人最先開發出來的,卻不讓廣東人直接去看;僅拐個彎、借道2公里,就得兩次全額繳費,游客意見很大”,南嶺森林公園管理處反映,前些年,不少游客向森林公園投訴這一問題,讓公園管理層壓力很大。2009年,南嶺國家級森林公園與莽山森林公園進行區域合作,實行一票通,即在原先莽山景區收每人100元、南嶺景區60元的基礎上,實行套票制,一張票120元,兩個景區通用,然后各自分成。但其后這種套票制不了了之。
“廣東第一峰,廣東人自己卻不能上”的情形,讓不少人感到很不開心。而修通原國家森林公園規劃上已經規劃的這條老蓬段至石坑崆頂的路,則不必再借道湖南,而且能與公園內已經修建的公路形成環形通道,這一點無疑讓公園有了持續的修路沖動。
“韶關市這些年一直在著力打造大丹霞、大南華(寺)、大南嶺的三大旅游品牌,每次去市里、縣里開會,哪次不被罵得狗血噴頭,說我們影響了地方大發展”,乳陽林業局一干部反映,如今丹霞山景區一年能有100萬游客,南華寺(旅游)也已做起來了,而南嶺森林公園最高峰才一年10多萬人,年旅游收入260多萬元,地區旅游發展的壓力可以想象。
嫁錯郎?
蠻橫修路釀三角困局
在山高谷深的老蓬河(五指山水)、龍溪水和太平洞水系上興修小水電,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乳陽林場如今已增加至3000多人的原住民的吃飯難題,但顯然無法解決一個地區持續的發展問題。
“除了吃飯,大家還要改善住房、孩子們還要上學、還要建醫院,不發展是不可能的,”乳陽林業局負責人向南都記者交底,成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幾十年來,國家給予的經費只有8個自然保護區人員正式編制,這8個人的工資由國家財政支付,其他500多名正式林場職工還得靠自收自支找活路。
該領導心里明明白白有一本賬,即每年國家為自然保護區管護下達的人頭費總額40元-50萬元,只夠養人;此外,乳陽林業局上報的38萬畝公益生態林,每畝從以前5元、8元,到現在最高的17元,每年大約500多萬元收入;再就是小水電年收入2000多萬元;以及剩下的8萬畝商品林收入,這就是乳陽林業局的全部家底了。“我們算過,所有收入加起來,平均每人一年也就一萬元左右的收入”,這名負責人講,“要是早知道劃保護區養不活人,就不會去爭著扛那么多國家級的金字招牌了”。
在發展的壓力下,南嶺國家森林公園2004年引入第一家合作開發商———廣東中恒公司,合作經營50年。開發四年后,由于中恒公司資金鏈條斷裂,2008年底,中恒公司退出南嶺森林公園經營。
2008年大雪災之后,南嶺林木大面積受損的信息也一度影響到南嶺森林公園的森林旅游。森林公園開發辦公室主任老魏稱,當時公園經營壓力巨大,為了盡可能減少旅游損失,公園曾到處宣傳推動,挽救南嶺森林公園的旅游。
2009年12月,經韶關市、乳源縣牽線搭橋,一家主要經營藥業與鋁業的東莞陽光公司(后簡稱東陽光公司)被引薦至南嶺森林公園。南嶺森林公園于是再“嫁”。
南嶺森林公園的這次“改嫁”,在當地無疑是一特大招商引資喜訊。簽約儀式上,東陽光宣布投資2 .5億元,力圖3-5年內將南嶺森林公園打造成5A景區。
一知情人透露,雙方協定50年合作經營期。在此期間,東陽光除了還清中恒公司經營期間所欠下的800多萬元工程款、以及后期為改造園區道路公園投入的700-800萬元資金外,還將一次性支持乳陽林業局棚戶區改造1500萬元,現溪頭河西岸的老職工舊棚戶區由東陽光拆遷后,修建森林溫泉大酒店及附屬設施。此外,合作經營第一至第三年,每年給乳陽林業局200萬元門票收入;第四年300萬元,第五年500萬元。某種程度上講,南嶺森林公園被整體打包轉營了。
“以前森林公園260多萬元的門票收入,只夠養活60多個職工,現在打包經營后的收益看起來不錯”,一資深老員工證實,除了這些好處,林業局職工的親屬們也都將會在新建起的景區酒店飯店實現上崗上班。“這也解決了不少職工就業問題”,當地職工及家屬并不諱言。
然而,這家在其公司大綱的組織制度建設這一欄中將自己形容為“東陽光是一支軍隊”的公司,迎娶森林公園后兩年的表現,確實有如軍隊般橫蠻。“石坑崆山體陡峭,開路必須一圈一圈地炸開山體。而炸開的山石不經任何處理,直接用推土機推下山,大量森林被掩埋。為了修一條路,石坑崆的山體已經體無完膚”,去年底,親自看到修路情形的網友如此記錄:“甚至大片的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廣東松被推倒,整條路邊隨處可見被推倒的廣東松”。
然而,東陽光對南嶺森林公園的回報欲求,遠不止修通這條4.8公里的殘道。在東陽光公司網站,該公司架構的三大主力陣形上,與東陽光鋁、東陽光藥并列的,是南嶺養生項目。這一項目下,羅列著食品、化妝品、賓館、高爾夫、養老基地、抗衰老中心、體檢中心、家具、路橋、接待中心等12個子項目。
在東陽光公司網站中,僅與南嶺相關的公司就有南嶺森林冬蟲夏草有限公司、藥業有限公司、南嶺森林乳水有限公司、森林食品有限公司、陽之光木制品有限公司、風景區管理有限公司等七八家成型公司名稱,所經營產業涉及到了南嶺的山、水、風光、木材、藥用植物等。
“我們原本是想在石坑崆建一個高檔休閑中心,因為未來公司設想將整個研發中心都遷往乳源”,今年2月,東陽光公司一盧姓經理在與北京環保組織進行溝通時承認。
由于國內環保NGO的持續關注,粗暴切劃在南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區臉上的這截殘路,至今被尷尬地晾曬在了半山腰,而緊接著雨季潰坡的危險也正步步緊逼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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