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真堂公關秀的喧嘩聲,輕易地掩蓋了熊膽產業充滿利益糾葛的復雜一面,而《月亮熊》卻在提醒觀者,真相,往往在聚光燈外。
歸真堂開放媒體參觀日的前一天,一部紀錄片15分鐘的片花被曝光,這部名為《月亮熊》的紀錄片,似乎成心給熊膽產業支持者頭上一記悶棒。
紀錄片的鏡頭里,小養殖戶在吉林、四川等省份的某些區域普遍存在,“鐵背心”依然禁錮在黑熊的身上,殘忍的活熊取膽過程,被真實地記錄下來。在歸真堂媒體公開活動越來越像一場“公關秀”的當口,紀錄片《月亮熊》重新提醒公眾,在聚光燈之外,活熊取膽產業的野蠻生長并沒有停止,只要熊膽市場存在,虐熊就不會成為歷史。
“資金都是我們籌來的,亞洲動物基金會沒有給我們錢,我們要保持自己的獨立性。”《月亮熊》片花的第一次播放,是在亞洲動物基金會的媒體溝通會上,但《月亮熊》制作人之一涂俏告訴記者,拍攝并沒有得到這家機構的資助。三位制作人涂俏、熊慧君、陳遠中分別供職于不同的媒體,紀錄片的制作資金,靠他們自己籌得。
片花曝光后,多家媒體催著制作人播出紀錄片的完整版本,最終,上海電視臺紀實頻道獲得了在2月29日首播的機會。“原來的計劃,是還要繼續拍下去,熊膽交易的過程我們還沒拍到呢。”涂俏感到有些遺憾,不過,歸真堂事件推動《月亮熊》提前亮相,也給涂俏帶來意外的驚喜,片花一上線,立即獲得數百萬點擊,在這之前,她以為不會有那么多人去關心一頭熊。
“拍什么?”“出去出去!”鏡頭晃得厲害,鏡頭里的老婦發現了墻外的不速之客,扔下手里的一筐青菜,把涂俏和熊君慧推出院門。這一幕發生在2010年3月,涂俏和熊君慧、陳遠中來到四川資陽一座村莊,想拍一戶農家養在后院的黑熊。這樣的“待遇”,三位制作人已經領受多次,因此,紀錄片《月亮熊》里,被保留最多的鏡頭,是偷拍到的,其他“明目張膽”的探訪,只換來零碎搖晃的畫面。
2008年,涂俏讀到熊君慧對活熊取膽的報道,萌生了拍紀錄片的想法。但當時的她沒有想到,要讓攝像機走進熊場,比她之前臥底“二奶村”要難太多。準備了一年多,涂俏和同伴卻無從入手——沒有一家熊場愿意被拍攝,哪怕是合法企業。
黑熊養殖取膽,向來是一個不能見光的產業。中國目前有97家合法黑熊養殖企業,還有無法統計的非法養殖戶散落在十多個省份,但是,關于活熊取膽的細節,卻很少為人所知。合法企業刻意地回避著公眾的目光,要不是急于為上市謀求寬松的環境,歸真堂也不會向社會開放取膽過程。
非法養殖戶對“外人”非常警惕,更何況是帶著攝像機的“外人”。正面的探訪無法實現,涂俏和陳遠中只好假扮夫妻,謊稱家里老人得了肝病,急需熊膽救命,才終于被允許進入吉林榆樹青山鄉長富村傘家養熊的儲藏室。
由于買了傘家的熊膽粉,涂俏和陳遠中逐漸獲得傘家信任,在2009年5月第一次暗訪之后,兩人又多次回到傘家,并走進了傘家家族里其他幾個熊場。制作人以老人要求拍錄像回去看的名義,拍攝到傘家給熊取膽和制作熊膽粉的過程。而這些珍貴的鏡頭,是迄今國內對個體黑熊養殖戶養殖情況最詳盡和真實的記錄。
傘家并非養熊大戶,只養了2只黑熊,分別囚禁在2個鐵筐中,鐵筐放置在傘家陰暗的儲藏室里,2只熊在這里被囚禁了10多年,直至不再分泌膽汁。給取膽熊穿鐵背心已經被國家管理部門命令禁止,但這時,鐵背心明明穿在傘家黑熊的身上,如果沒有它,人是很難制服這種猛獸的。
像傘家這樣的養殖戶,依然使用在熊腹部插導管的方式給熊取膽。黑熊從開始取膽之日,就終生忍受插管創口反復感染的折磨。
誰說熊不知道痛?紀錄片中另一家養殖戶的黑熊,一只前爪被鐵鏈鎖住。這家主人說,這只熊“淘”,老去撓腹部的插管,為了不讓它抓傷自己,不得不鎖住。事實上,黑熊抓撓插管的部位,正是因為腹部的創口疼痛難忍。
青山鄉拍到的活熊取膽畫面,讓人在震撼之余突生“穿越感”。20年以前,中國活熊取膽產業正處于繁盛時期,那個時候所有的取膽熊,都穿著鐵背心,插著導管。本刊記者胡展奮,是最早報道活熊取膽養熊場內幕的記者之一,在上世紀90年代長白山腳下的仙人橋熊場,記者撞見血腥一幕:“這是上午10點30分左右,我們跟著場主沖進熊舍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5號籠內的棕熊(也叫做馬熊)扒開了創口,把一副肝腸拉了出來高舉著狂嗥,血流遍地。”目擊了取膽熊的慘境后,他把取膽熊叫做“熊奴”。
與當時的記錄文字對照,今天個體養殖戶的養殖方式,與當年并無二致。可以想象,在用鎖鏈鎖住前爪之前,青山鄉的這只黑熊,也一定是在以自殘的方式,試圖終結那無邊的痛苦。
“目前為止,非法養殖我所看到的一個也沒有,因為只要我看到一個,我就不會讓它存在。”紀錄片《月亮熊》里,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產業管理處處長曹良,在一個演講中這樣說。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是受國家林業局領導的社會團體,被視為具有半官方色彩的社團機構。按照支持熊膽產業者的說法,“鐵背心”、“插導管”,都是已經被淘汰的取膽方式,合法企業已經改變了取膽方法,而非法養殖戶的存在,并不被相關部門承認。
但《月亮熊》的鏡頭擊碎了這一謊言,青山鄉的養殖戶說,全村養殖的取膽黑熊,有一千頭左右。非法養殖戶不僅在一些地區普遍存在,而且還在當地獲得某種程度的保護。紀錄片中的一段對話為此提供了佐證。在吉林榆樹青山鄉,暗訪者問養殖戶為何將“鐵背心”從黑熊身上取下,養殖戶回答說,他們接到當地林業廳的電話,通知他們中央要來檢查,要他們趕緊把鐵背心卸下來。按照這家人的說法,每次檢查前,他們都會得到消息,這種做法被這些人叫做“地方保護主義”。
可以想見的是,對于養殖戶的取膽方式,管理部門心知肚明,一定有某些特殊的原因,讓一些人成為非法行為的保護傘。
為了完整剖開熊膽產業內幕,《月亮熊》不僅暗訪非法養殖戶,也探訪了合法養殖企業。合法養殖企業,對活熊取膽過程的保密程度,與養殖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3位制作人并沒能直接拍攝到取膽的過程。但是,對合法企業的采訪卻掀開了另一個謊言:大量熊膽被用于制作保健品而不是特效藥、關鍵藥。
吉林延邊白頭山熊場,是一家規模化企業,養殖用于取膽的黑熊近3000頭。《月亮熊》的鏡頭里,白頭山熊場工作人員帶著探訪者簡單參觀了養殖的黑熊,就像歸真堂展示的幼熊一樣,這些尚未達到取膽年齡的幼熊,正在享受它們生命中所剩不多的自由時光,看起來“很快樂”。對于白頭山熊場來說,這樣的展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消費者相信他們即將購買的熊膽制品是“貨真價實”的。
參觀結束后,工作人員向探訪者介紹各種熊膽制品,被強力推薦的,是包裝精良的禮盒裝熊膽粉。銷售人員介紹,熊膽粉有保肝作用,適用于經常飲酒的男性,用法是在喝酒之前,吞下一粒熊膽膠囊。這樣的產品,明顯是沖著經常周旋于酒桌的高端消費者而去。
接下來,畫面再次轉向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產業管理處處長曹良,他說,熊膽粉不能直接銷售給顧客,必須經過加工成為成品藥后,才可以被使用。
活熊取膽自1980年代從朝鮮傳入中國至今30年,熊膽制品市場也因熊膽產量的增加而興盛,巨大的利潤刺激著生產者擴大“產能”,經營者也不斷培育著消費者對熊膽的消費欲望。就像影片中展示的矛盾一樣,盡管各種管理條文試圖規范市場,但從業者對利潤的追求,可以讓他們輕易地沖破管理條文的束縛。
根據2004年國家五部委的文件,熊膽只能用于制作關鍵藥、特效藥,但在市場上,熊膽眼藥水等輔助藥物隨處可見,還有大量的熊膽粉被包裝成高檔保健品,歸真堂也曾銷售熊膽酒、熊膽茶。
除了中國以外,熊膽的療效還被韓國、東南亞國家接受。2010年,本刊曾報道亞洲東吳基金會救助山東文登一家熊場取膽熊的經過,在山東,黑熊養殖業曾一度興盛,原因是山東不少韓資企業的韓國員工,對熊膽制品十分熱衷。隨著韓資企業的逐年減少,山東熊膽產業也隨之蕭條,文登的這家熊場這才愿意將原本視為“搖錢樹”的取膽熊,轉讓給救助機構。
《月亮熊》的制作人在越南河內發現,中國的熊膽制品擺放在邋遢的街邊小店里,這些非法走私到越南的熊膽制品,看上去并不像在中國那樣受到“禮遇”。
按照公益機構的測算,如果僅滿足必要的入藥需求,完全不需要養殖那么多的取膽熊,更多的熊膽被用于藥用以外的其他用途。在反對熊膽產業的人看來,真實的熊膽制品市場,是一個被人為炒作的市場,人們對熊膽,并不像熊膽產業從業者描述的那樣依賴。
“西方人說扣著它殘忍啥的,要我看呢,它是在給人類做貢獻呢。”傘家主人,一手提著綠瑩瑩的半袋熊膽,一邊這樣闡述他對活熊取膽的看法。
取締活熊取膽產業的呼聲,過去僅在很小的范圍內流傳,在一些人看來,活熊取膽產業是否應該禁止,是一個“救熊”還是“救人”的道德命題。歸真堂事件,終于讓更廣泛的公眾參與到這個話題的討論中,當越來越多的真相被公開,人們發現活熊取膽是否應該存在,已經不僅僅關乎道德。
作為公益機構,亞洲動物基金除了解救取膽熊,也開展取膽熊生理解剖方面的研究。每一頭死亡的取膽熊,都會進行病理解剖,而醫生們每一次看到的,都是一副存在各種嚴重病變的臟器。觀眾很難有機會親眼見到熊膽在經歷常年感染后,會變成什么樣,而《月亮熊》把它們呈現在觀眾眼前:熊膽上長滿突起,這是癌變的前兆。也就是說,人們視為“良藥”的熊膽,就來自這些嚴重病變的臟器。以這樣的方式獲得的熊膽,其“療效”讓人生疑。
除了合法企業,大量非法的養殖戶,也將熊膽粉源源不斷地輸入市場,他們加工熊膽粉的過程,遠遠達不到制作藥品的衛生標準。《月亮熊》中,養殖黑熊的農戶,熟練地將取到的膽汁,倒進一個過濾盒中,等待膽汁風干。膽汁風干后,他們徒手取出像錫箔一樣的干熊膽,放在一張紙上。將干熊膽碾碎成粉末的工具,是一個鹽水瓶,隨后,熊膽粉被裝進制作膠囊的模具,而模具就放在農戶自家的炕上。就這樣,熊膽粉被農戶分裝、包裝,然后擺上柜臺。整個過程沒有任何檢驗程序,也不受任何監督。
青山鄉農家炕上的一幕,只是熊膽制品市場混亂局面的一角,熊膽生產的合法性,給地下黑熊養殖和熊膽生產提供了庇護,讓大量不安全的產品,進入消費者的腹中。
當遮蔽熊膽產業的黑紗被鏡頭一點點掀開,更多的人可以看見,熊膽產業面臨的,不僅僅是道德審判。如果熊膽并不是一種必需的藥材,如果市場上的熊膽制品不是那么安全和衛生,那么,這個產業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也值得懷疑。
歸真堂公關秀的喧嘩聲,輕易地掩蓋了熊膽產業充滿利益糾葛的復雜一面,而《月亮熊》卻在提醒觀者,真相,往往在聚光燈外。
(新民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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