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之下,殘殺兩條人命,并試圖殺害懷疑非自己親生的半歲兒子未遂,這種血腥的殺人犯罪行為,最高法院為何沒有核準對被告人的死刑判決?在少殺、慎殺的司法政策下,對生命的最嚴格謹慎態度與被情緒左右的民意如何平衡?死刑復核的考量什么時候能夠令人看得懂并理解它?
一起連殺兩人、被一二審法院判處死刑的案件,卻被最高法院死刑復核卡住了。于是,歷經三級法院,案件又回到一審的安徽省蕪湖市中級人民法院。
開庭在即,獲準參與訴訟的被害者家人,將要再次面對撕心裂肺的兇殺過程的回憶。
丈夫和女兒先后被殘殺,安徽省南陵縣籍山鎮居民任巧云一直未能從悲痛中緩過來。大年初八這天,她被告知,最高法院沒有核準對兇手葉明仕的死刑判決。
一直盼著能將兇手處以極刑,聽到這個消息,任巧云幾近崩潰。
一年半前,一個秋天的正午,在籍山鎮中山公園里,她的女婿葉明仕將刀揮向了她的丈夫和女兒,奪去了他們的生命;后來返回家中要殺她的外孫,她警覺著沒有開門才使外孫逃過一劫。
蕪湖市中院一審、安徽省高級法院二審,兇手葉明仕均被判死刑,案件進入死刑復核程序三個多月后,最高法院沒有核準,將案件發回重審。
被害人的家屬很困惑,他們不明白,為什么經過兩審法院認定過的清楚明白的案子,在最高法院成了“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他們不理解,自古殺人償命,為什么現在判一個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連殺兩人的兇手死刑卻如此艱難?
今年是死刑復核權收歸最高法院的第六個年頭,一直以來,死刑復核對于公眾乃至案件的當事人而言,都是一個神秘的程序。本案也只是最高法院沒有核準的眾多死刑案件之一,透過這個普通的死刑案,是最高法院重掌死刑復核大權后悄然轉變的死刑理念。
痛失至親
至今,任巧云一提起女兒,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有時候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外孫,想著他的未來,她也會悔恨得哭起來:當年,是她讓女兒錢富萍接受葉明仕的追求,并最終撮合了兩人在一起。
2009年國慶節那天,交往了近一年的錢富萍和葉明仕在當地辦了婚禮,擺了酒席宴請親友,葉明仕從此就成了錢家的上門女婿。半年后,錢富萍生下一個兒子,因葉屬于入贅,孩子隨母親姓錢。
婚后兩人感情并不和睦,時常吵架,雙方家人勸過多次,效果并不理想,其間兩人也一直沒有正式辦理結婚證。
2010年9月8日,對于錢家來說,是個黑色的日子。
這天中午,錢葉兩家人聚在錢家吃飯,主要目的是勸解錢富萍和葉明仕兩人好好過日子,少吵架。但飯后葉明仕與岳父錢楊廣發生了爭執,他從廚房內拿了一把尖刀,被在場的葉父勸阻,于是便提刀下了樓。
錢楊廣和錢富萍父女倆跟了出去,爭吵并沒有結束,樓下的爭執甚至將正在六樓睡午覺的鄰居吵醒了,但沒人聽清或者在事后記清到底三人在爭論些什么。
爭吵過程中,葉明仕跑向了小區外面的527肴公飯館,岳父和妻子在后面追趕,于是當時附近的人看到了這場本以為是家庭鬧劇的場景:丈夫提著刀在前面跑,后面生氣的岳父拿著隨手拾來的木凳、妻子拿著拖把在追。
鬧劇轉為慘劇只在一瞬間,目擊整個過程的人們甚至都沒反應過來,悲劇便發生并迅速結束了。
如果非有一個轉折點,那就是當時在飯館里的所有人幾乎都聽到葉明仕喊出的那句話“老子也不想活了”,同時轉身向他的岳父揮刀,在后者的胸部、前臂等部位刺了數刀后,滿身是血的錢楊廣倒在了地上。
錢富萍完全被這一幕驚呆了,葉明仕提著刀站起來的時候,她才突然反應過來,轉身便向最近的飯館廚房后門跑去,快到門口時,被追上來的葉明仕按倒在地,葉明仕左手揪著她的頭發,右手連續揮刀砍向她的脖子和身上。
原本抱著看熱鬧心態觀戰的527肴公飯館廚房的幾個人幾乎是在錢富萍試圖逃離的同一時間向廚房里面跑,邊跑邊叫“殺人了”;在廚房工作的幾個人在葉明仕將刀揮起的那一刻扭轉了頭閉上了眼,女的“已經嚇得兩腿發軟”。
殺了妻子和岳父的葉明仕又提著刀往家里走,發現家里的防盜門鎖上了,他叫了幾聲“媽媽開門”,正在家帶孩子的任巧云從防盜門的貓眼看出去,看見門外的葉明仕手上拿著刀,眼神也不對,很兇,沒敢開門。
葉站在門口等了幾分鐘,始終沒見動靜,于是離開。
事后葉明仕向警方承認:“我想上去把那個小孩殺掉,那個小孩應該不是我親生的,他要是活著就是我一輩子的恥辱。”
隨后走到河邊洗干凈手后,葉明仕打電話向警方投案自首。
未被核準的死刑
任巧云和錢富萍的妹妹錢廣芳后來也向葉明仕提起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索賠80余萬元。
錢廣芳告訴法治周末記者,家里人已商定不會接受葉家的一分錢賠償,他們只希望獲得參加訴訟的機會,在法律途徑上表達他們的聲音———殺人必須償命。
蕪湖中院一審后認定,雖然被告人葉明仕是初犯、偶犯并有自首情節,且被害人對矛盾激化引發犯罪負有一定責任,但葉殺死兩人,欲故意殺害小孩未遂,三個故意殺人罪行,“犯罪情節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社會危害性大,不足以對其從輕處罰”,一審判處葉明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葉明仕認為一審量刑過重,提起上訴,并在二審期間請求法庭進行親子鑒定。
針對葉明仕和他的辯護律師提出錢富萍有重大過錯的問題,安徽省高院認為,因為葉錢兩人并沒有領取結婚證,是非法同居關系,而且錢富萍懷孕發生在兩人舉行婚禮儀式之前,即使孩子非葉親生,也不屬于婚姻關系中的重大過錯。
鑒于葉明仕“犯罪手段殘忍,犯罪后果嚴重,犯罪情節特別惡劣,雖在被追打的情況下實施犯罪,并有自首情節,但不足以對其從輕處罰”,高院維持了一審法院的死刑判決。
隨后,安徽高院將葉明仕死刑案報送最高法院進行核準。
2011年11月,最高法院下達裁定,認為終審判決的認定“部分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撤銷了安徽高院維持死刑的裁定,發回安徽高院重審。安徽高院則將案件發回蕪湖中院重審。
于是,一年之后,案件在三級法院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錢家人開始并不知道這個消息,因為一審附帶民事判決已經生效(一審葉明仕被判賠償錢家人9萬多元,但葉至今未履行),二審她們已無權參與。
錢廣芳說她和母親任巧云只好不定期地往蕪湖中院跑,打聽案件進展的情況,龍年春節前聽說最高法院法官要到當地調查了解情況,他們整個春節都沒過好,沒想到過完春節剛上班,消息就來了。
他們被告知最高法院沒有核準的原因是“事實不清楚”,追問什么事實不清楚,沒有得到答案。
任巧云幾近崩潰,她幾乎每天都以淚洗面,不斷被自己當初拍板讓女兒和葉明仕“結婚”的悔恨所折磨,捧著丈夫和女兒的遺像,帶著快滿兩歲的外孫,任巧云跪到了蕪湖中院的門口。
后來,法院有人私下向他們透露,最高法院不核準主要是因為葉明仕一直提到的涉及被害人過錯的一些事實沒有弄清楚,例如最重要的親子鑒定一直沒做。
“我們不會同意做親子鑒定,這將影響到孩子的將來,而且殺人動機根本不具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小孩不會認葉明仕做父親,他的媽媽死得太慘了,被捅了20多刀,脖子都要被砍斷了,他長大也會為他媽媽報仇的。”錢廣芳哭了起來。
神秘的復核程序
要不是后來錢家人拉了條“殺人償命”的橫幅到法院門口,他們不會拿到那份怎么也看不懂的發回重審裁定書。
錢家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代理律師錢廣富告訴法治周末記者,對于死刑未被核準,他通過非正式渠道了解到的情況是:最高法院對此案的量刑并沒有任何形式的指示或者暗示,不核準的關鍵原因可能是認為葉殺人的動機還沒有查清楚。
“我們很困惑,兩條人命,主觀惡性很大,社會危害性也大,葉明仕以后出來可能還會殺這個小孩,現在已經兩條人命,這種決定,我們很難理解。”錢廣富感慨。
為什么死刑沒有被核準?裁定書所說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究竟指向哪些事實?這一切顯得撲朔迷離。
實際上,法學界人士一直在呼吁,要建立一個公開、透明的死刑復核程序,剛剛修改的刑事訴訟法試圖作出改變,對訊問被告人、聽取律師意見和接受檢察院監督作了要求,但仍被實務界認為毫無突破。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陳衛東就在一次與最高法院法官討論完善死刑復核程序時提到,死刑復核權在法院運作的全部過程處于一種高度保密的狀態,社會公眾、訴訟參與人包括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對于死刑復核如何進行、如何產生裁定、根據何種標準作出裁定等都無從知曉。
他認為,無論是將死刑復核程序看作行政性程序還是準訴訟程序,這種狀況都與程序價值的要義不符:“因為正義不僅要實現,而且要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實現。”
死刑復核程序應當公開透明實際上也早已是學界的共識。
一位深諳實務的刑訴法學者透露,最高法院對于未被核準的死刑,往往會在格式化的裁定書之外,向下級法院發出一份類似于“內部指導函”的文件,指出原審法院死刑裁判存在的問題,并對下級法院作出某種明示或暗示的改判意見。
通過這樣一種行政化的、秘密的方式指令下級法院改判,一方面將可能來自于被害人一方的矛盾向下轉移;另一方面也避免下級法院再堅持判死刑而使案件重新進入復核程序。
多年來從事刑事辯護、辦理了多起死刑案件的北京律師張青松在接受法治周末記者采訪時表示,死刑復核程序的神秘性至今沒有打破,幾年前司法解釋中法官應當聽取辯護人意見的規定在實務中完全無法落實:“沒有告訴你律師現在案子到了最高法院,復核進展到什么程度,最后是否核準,有時候人都槍斃了還不知道。”
張青松坦承,不公開的死刑復核難免會受到質疑,最高法院可能也因此擔了不少冤枉的罵名:“這也是神秘化的代價吧。”
影響復核的因素
死刑案件上報到最高法院后,不被核準的案件有多少?沒有被核準的死刑案又是出于何種原因?
在死刑復核權2007年剛剛收歸最高法院時,曾經披露過一個統計數據,最高法院新聞發言人倪壽明在解讀當年最高法院的工作報告時透露,2007年,不核準的案件占復核終結死刑案件的15%左右。
此后,這一數據就再也沒有公開過,據稱該數據并沒有再單獨統計。
當年主管刑事審判的最高法院副院長熊選國曾在央視訪談中提到,不被核準的死刑案件一般有三種情況,第一是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即通常說的可能冤殺錯殺的;第二是程序違法;第三認為量刑不當,不應該判死刑的。
除了案件本身,影響復核的案外因素也有很多。法官、律師、學者一致提到的就是被害人一方的態度。
這一點,此前最高法院研究室主任胡云騰在談及死刑核準改革的壓力時提道:“死刑適用的社會環境還有待改善,一個案子判不判處死刑,干擾、干預時有發生。有些依法不應判處死刑的案子,被害人出于報復心理或者由于被告人無力賠償附帶民事訴訟等原因,往往鬧著要法院判處死刑,否則就要鬧訪,對人民法院公正辦理死刑案件造成嚴重影響。”
最高法院刑庭法官劉靜坤在他的文章《死刑案件被害人家屬信訪問題研究》中就細致地研究了這個問題,文章說信訪已是死刑案件的一種常態,在穩定壓倒一切的社會轉型期,對待信訪乃至鬧訪政府一般就會采取安撫的處理方式,并向法院下達信訪專辦函,從而給法院帶來巨大的壓力。
對媒體日前披露的最高法院不核準死刑的5起典型案例進行分析后,法治周末記者發現,其中有4起都是取得了被害人一方的諒解,唯一沒有在不核準理由中提及被害人諒解的一起案件,復核法官也兩次到當地進行了調解。
本案中,任巧云和錢廣芳對待葉明仕態度堅決,葉明仕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里從來沒有對她們有過懺悔或者道歉的表示,她們也非常擔心葉如果有一天能從監獄出來還會殺死孩子,為了不影響量刑,她們跟法院明確表示過絕不接受葉家賠償。
從事律師職業多年的錢廣富,同時也是錢家姐妹的遠房堂兄,他有時感覺自己跟案中人太親近,判斷已經有些不夠冷靜專業,但他仍然在電話那頭平靜地跟記者說,他相信不核準并不是因為存在暗箱操作,而只是法院之間的理念不同。
這種理解我們并不陌生,胡云騰在說2007年死刑復核取得的成就時也提到,復核權收歸最高法院后,因事實證據瑕疵不予核準死刑的案件已明顯減少,不予核準的主要原因,多是由于最高法院與地方法院對于判處或者不判處死刑,在死刑政策上的把握還不夠統一所致。
案件發回重審之后,葉明仕的命運將如何走向,不得而知。法治周末記者聯系了葉明仕的辯護律師熊小平,他說該案涉及當事人隱私,不便接受采訪,也表示自己是南陵當地律師,雙方當事人也都是當地人,自己并不方便多說什么。
根據法院判決書,熊小平在庭審過程中為葉明仕提供了初犯、偶犯、自首、被害人存在過錯以及案件是由家庭感情矛盾引起的激憤殺人等請求法院輕判的辯護意見。
根據當年最高法院解讀《關于復核死刑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時特別提到的一個不成文規則,即原判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不核準死刑的案件,原審法院重新審判后沒有補充必要的事實、證據以證明應當判處被告人死刑的,按照以往的審判實踐,高級法院均不再判處被告人死刑。
蕪湖中院可能面臨一個非常為難的局面:既不能違背最高法院的指令,又要打破此前已形成的事實確信,還要兼顧判決產生的社會效果。
在幾番爭取之后,錢家家屬得到了法院許可,被允許參與即將到來的重新審理程序,他們只是不知道,這一次會不會讓他們最終看到期盼的結果。
相關新聞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