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20 16:58:00 來源: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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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志愿軍老兵展示自己的立功證、傷殘軍人證與勛章
2003年5月,湖南攸縣農村的8位志愿軍老兵。10年后回訪時,其中6人已悄然逝去
重新打量朝鮮戰爭
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議》在板門店簽訂,朝鮮半島延續數年的戰火終于熄滅。
在得來不易的和平背后,有關抗美援朝戰爭的志愿軍傷亡情況,至今尚無定論。官方資料顯示:前后四批志愿軍入朝作戰,參戰部隊共達240萬人;據不完全統計,志愿軍共傷亡36萬人。
60年后,當年的志愿軍老兵,絕大多數已經離世。數十萬志愿軍將士的傷亡,“鞏固了中國在社會主義陣營當中的地位,也鞏固中國共產黨新生政權的穩定,為中國后來的經濟發展奠定了基礎。”(歷史學家沈志華語)
10年前,湖南攸縣籍志愿軍老兵顏桐生對記者回憶,當時對抗美援朝的宣傳說法是:美帝侵入我們的鄰國朝鮮,其實是以朝鮮為跳板來侵略中國,要不抗美援朝,就有吃二遍苦受二樁罪的危險。
60年后,我們重新打量朝鮮戰爭。這場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場大戰,如今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朝鮮的存在,為中國和平發展贏得了戰略緩沖空間;也有人認為,中國參戰,代價沉重;朝鮮問題成為困擾中國數十年的一筆“負資產”。
中朝“用鮮血凝成的傳統友誼”,也許并未如想象般牢固。歷史學家、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沈志華教授曾在接受本刊采訪時分析,入朝作戰,中國死了這么多人,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國人都覺得非常失落。另一方面,戰爭結束后,實際上在朝鮮的領導決策層中,并沒有激起對中國的信任和感激之情,反而是一種很深的怨恨。他們認為:是中國導致朝鮮沒有實現統一,是中國侵犯了他們的主權……
“知道朝鮮人現在生活困難,經常連飯都吃不飽嗎?”日前本刊記者探訪健在老兵時,面對這個問題,老兵們或搖頭不知,或很困惑,“朝鮮怎么可能困難呢,朝鮮大金礦多著呢,我們行軍打仗時都見過。”
奇跡背后有創傷
戰爭結束后,絕大部分士兵解甲歸田,回到故鄉。歲月流逝,這些垂垂老矣或生命已逝的老兵們,他們過得怎么樣?對那場史無前例的殘酷戰爭,他們還留存著怎樣的記憶?
10年前,2003年5月下旬,記者曾深入湖南攸縣農村,走訪了數十位志愿軍老兵或其遺孀,發現殘酷的戰爭給戰士留下了巨大的身心創傷。當年在朝鮮戰場,戰士們用普通裝備,創造了戰爭的奇跡。奇跡背后是巨大代價。
“初上戰場的農家子弟都沒見過戰爭的世面,飛機扔下炸彈的巨大爆炸聲、炮火連天的慘烈場面,以及面目全非的堆積如山的尸體,使戰士們受到不同程度的驚嚇。”
湖南攸縣文史工作者彭志文,對當地近百名志愿軍老兵走訪、調查后發現,殘酷的戰爭不僅給部分戰士留下心理陰影,而且由于美軍的狂轟濫炸,震聾了耳朵的士兵有十分之一二;后勤保障時斷時續,凍傷的士兵也不在少數。美機投擲的一種燃燒彈,數百米之內一片火海,僥幸逃脫了的戰士不是燒傷,就是肺部和呼吸系統受損,此種損傷也難治愈,不少人回國后感到呼吸困難,走路都是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此外,長期山洞、坑道和野外露天睡眠,使許多戰士患有風濕病。
幾天幾夜的強行軍、激烈的戰斗、肩扛手提的后勤保障,也使不少志愿軍老戰士落下病根。一個極端的例子,攸縣一名老戰士在夜行軍時,撲面跌了一跤,導致下體重傷。此戰士在參戰前結婚,回家后喪失性功能,一個鄉人與其妻長期通奸,后來干脆把妻“讓給”對方(主動與妻離婚,讓他們結婚)。
老兵越來越少
在世的老兵正越來越少。2013年7月下旬,本刊記者回訪當年走訪的攸縣8位志愿軍老兵,發現其中6人已悄然逝去。
以湖南攸縣為例,據《攸縣志》(1990年5月版,中國文史出版社)記載:攸縣籍志愿軍共八百多人上了朝鮮戰場,3年犧牲、失蹤了110多人。幸存者絕大多數回到了家鄉。2003年攸縣民政局調查,這些返鄉的老兵已過世了五分之二;10年后的今日,這些老兵只剩下了一百多人。
10年前,攸縣農村籍志愿軍老兵普遍生活困頓。2003年,攸縣志愿軍老兵的撫恤金,每月僅為55元,但在全國并不算低(各省標準不同)。那時農業稅還未取消,農村合作醫療保險尚未普及,老兵們一旦患重病無錢治療,家庭遭災得不到救濟。
志愿軍老兵復員后,大多回到農村種田耕作。相比之下,朝鮮戰爭美軍士兵退役后,享受了美國二戰尾聲之際頒布的“教育資助”安置,很多人走進大學校園接受教育,并逐步成為各個行業的中堅力量。《南方周末》曾報道,對于美軍退伍軍人(包括朝鮮戰爭),政府向他們發放包括傷殘補償金、養老金及稅收優惠在內的津貼補助,為他們建立專門的醫療保障系統,甚至為他們準備了國家公墓系統中的安葬地點。
如今,志愿軍老兵的待遇已明顯改善。其中,攸縣籍老兵們的撫恤金(湖南省內標準一致),10年后已經由每月55元增加到640元,老兵們的農村醫療保險和養老保險每年需繳費160元,也由地方財政承擔。老兵若逝世,鄉鎮民政干事會前往吊唁,送一個花圈,給200元喪儀(慰問金)。此外,縣民政會一次性多發放半年撫恤金。
民政部官方網站介紹,對年老體弱、沒有工作、生活困難的在鄉老復員軍人(包括志愿軍老兵),由各省、直轄市、自治區自行制定當地具體撫恤補助標準,確保生活不低于當地的平均生活水平,并要求撫恤金逐年增加。
走訪中,攸縣籍志愿軍老兵家屬普遍呼吁:對亡者遺孀給予定期或一次性補償,或給遺孀辦理低保。
本刊刊登的8位志愿軍老兵的口述故事,其實又何止發生在攸縣,在更遼闊的土地,在幾百萬返鄉朝鮮戰場老兵身上,他們的經歷同樣真實地發生著。
湯有葉
1928年生,攸縣皇圖嶺鎮鵬江村人。
入伍時間:1951年
所在部隊:志愿軍后勤第五分部暫編6團5連
湯有葉老人是典型的“戰爭綜合癥”受害者。從朝鮮返國開始,老人就頭腦不清,常常一個人在山上發呆,一坐就是半天。喊他名字,也似乎是充耳未聞。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里,他經常頭痛,睡不著覺,總覺得有飛機在“嗡嗡”叫。
直到上世紀90年代,他才開始慢慢和人說話,能和人交流,能自己照顧自己了。50年的光陰流逝,老人仍無法完全擺脫戰爭的創傷。
2003年5月,記者見到他時,他正背著兩個籮筐,到地里鋤草,神態自足又略有笑容。一個普通農民,在被卷入到殘酷的戰爭環境幾十年后,終于漸漸回到正常的生活道路上來。
2011年10月12日,湯有葉心臟病病發去世,終年83歲,葬于家鄉的青山上。
我們新兵連在衡山訓練了3個月,就是學習如何打槍,如何使用炸藥。平時都用木槍,最后打過3次槍,每次一發子彈。當年4月就“燒急火”地去了朝鮮。
我被編在后勤部隊運輸團,駐扎在新義州。主要是夜晚去火車站卸運軍用物資,那種卸貨也有危險,主要是常有敵機轟炸和掃射。有個老鄉剛去沒幾天,就被敵機的機槍子彈擊中,子彈從背部打入,從腹部射出,腸子打出一大截。他一手扛著大米包,一手抱著腸子往前沖,大概跑了百余步就倒下了。
還有一次,敵機炸斷了鐵路,發現情況的火車司機緊急剎車,但由于慣性,火車還是往前走。一個四川兵扛著一根大鐵棍沖上去,將鐵棍斜插在鐵路中間,用肩膀頂住鐵棍,火車滑過來了,只聽“嘭”的一聲,這名戰士被劈成兩塊。人雖然犧牲了,卻保住了火車,火車滑到炸斷處剛好停住了。
有一個夜晚我們正在卸貨,敵機扔下大量炸彈,部隊傷亡很大,我被炸彈的氣浪掀出幾丈遠,腦部、肺部都受到損傷。
停戰回國后,我在1958年結婚,生下一個孩子,不久就離了婚,1967年又結一次婚,沒多長時間又離婚了。頭次離婚時孩子還不滿半歲,孩子一直是我娘帶養。一家三代3口人,我自己經常患病,我娘又要幫我帶孩子,還要服侍我,老人家1982年去世,她一輩子不僅沒有享我的福,還讓我害苦了,想到這些我就傷心不已……
顏桐生
1930年生,攸縣皇圖嶺鎮麻城村人。
入伍時間:1951年6月
所在部隊:志愿軍38軍112師336團一營3連
老人的家不難找,和鄰居相比,他家的房子格外醒目:一片白墻紅瓦中,他家的外墻裸露著,由于風雨侵蝕,墻體已變得黎黑。
2003年,記者找到老人時,他正在門口自制蜂窩煤,光著脊梁,打著赤腳,沾滿了煤黑。他門牙缺了幾顆,牙齒快掉光了。老花鏡少了只腳,就用鐵絲穿著掛在耳朵上,看得出來,鐵絲早已生銹了。
因早年建房,家里欠了金融部門一些錢,到期無力償還。2004年,對方催還款很急,說要將顏家唯一的母豬趕去抵債。顏桐生弟弟介紹,哥哥當時很絕望(母豬一年產數只豬仔,每只可賣七八百元,是當時顏家主要經濟收入),即在2004年6月19日獨自跑到村子河邊,整整喝下一大瓶農藥自殺身亡,死時很痛苦,“手指抓地,把身邊的草都扒光了。”
我本來已參加了工作,在區里給區長當通訊員。但我還是決定去當兵。父母不讓我報名,我記得那是195l年農歷三月,一天我在田埂上種豆子,種一陣后,丟下糞箕,獨自去鄉政府報名,驗兵時身高不夠,踮著腳才通過的。那時不只我一個積極性很大,都是橫下一條心,刀放在脖子上也阻撓不了的。
我是1952年9月去的朝鮮,進朝鮮后行軍一個月零3天,到達三八線附近駐扎。都是夜晚行軍,特別艱難。有天晚上,向導是個特務,帶著我部爬山涉水繞圈子,天亮時特務跑了,我們又回到了原地。那晚下大雨,天氣又很冷,很多人得感冒。我們幾個人伴著老百姓的一條黃牛取暖睡覺。我們班一個戰士把扛在肩上的一包糧食扔丟了。以后一個班12人就靠我帶的七八斤小米吃了3天,每人每天約二兩小米,熬一鍋稀粥喝下。
10月中旬,我們師攻擊三九四點八高地。我們營是尖刀營,是部隊開路先鋒。悄悄接近高地后,沒有發現敵人,原來部隊一個文化教員做了叛徒,泄了密,我們剛到高地,就有敵機來轟炸,地面還有火炮向山頭猛烈炮擊。又有大批敵軍向山頭進攻,幸有其他部隊在地面反擊,付出很大傷亡,我們才撤出高地。全營兵力損失一半,我們班12人,只剩下5個,還有3人受傷。后來在東海岸又打了兩次仗。
我是1953年10月回國的。1957年復員時,部隊首長向我們宣布了一條紀律,就是回家不準談論戰場情況,具體規定哪些可講,哪些不可講,不曉得現在可不可以講了。
我的身體還好,就是暗病(老人不愿意講,他老伴告訴記者說,是生殖器發腫,腫起來又癢又痛,抓爛后流膿流血,走起路來一垮一垮的。這種病當地方言叫“爛吊坨”。)把我纏了一生。最早發病是1953年在前線的坑道里,開始不好意思說,后來加重了才接受治療。這幾十年來都沒有好過。1960年,病又發了一次,痛得不得了,鄉里的干部幫著說話,縣民政局每年給我50元讓我治療,給了5年,以后就再沒給過。
鄧三元
1933年生,皇圖嶺鎮新聯村人。
入伍時間:1951年3月
所在部隊:不詳
2003年,記者去老鄧家的路上,正是“芒種”時節。田壟兩旁的稻田里,處處是埋首插秧的農人身影。有母親帶著孩子采摘魚腥草。小河蜿蜒而下,水流湍急,許是前些天下雨,河水有些渾,有人正用電網捕魚。
到老鄧家時,老鄧不在,上山干活去了。下了好幾天雨,好不容易停了,紅薯地得翻翻土透下氣了。據說老鄧很能吃苦,從家里到鎮上近六七公里,他天天挑菜到鎮里賣,走到鎮上時天還剛蒙蒙亮。
老鄧是個感情細膩的人。除了軍功章等外,他居然保留了一本相冊,都是當年戰友的照片,厚厚的。也許很久都沒人翻動了,有些灰塵,老鄧一頁頁輕輕翻過,手有些抖,那段令人激動的歲月仿佛又回來了。
2012年農歷二月二十八,鄧三元因腦溢血去世,終年79歲。去世前兩年,七十多歲的老人依舊挑著菜,步行一小時到鎮里賣。他腦溢血的病因,是一次挑菜時摔了一跤,撞到了頭。
老人葬在村子附近山頭上,喪事辦得隆重,送葬、哀樂、吃飯、工錢,總共花了4萬多元。
十多年前,孫子想去當兵。當時老鄧攔著,死活不同意,說當兵太苦、太殘忍。“他是后勤兵,常從死人堆里背人去埋,哪知道今天當兵這么輕松。”鄧的兒子說。
我18歲去朝鮮。我們這個團本來是去沈陽,學開汽車,忽然接到命令,前線要兵員,就轉而去前線打仗。到了丹東,首長向上級反映說:我們這批兵沒受過軍事訓練,個子矮,不適合上前線。這樣我們就成了后勤兵。
雖然不打仗,但我們部隊也經常遭到美軍飛機轟炸。有一天晚上美軍飛機來了,我臥在一小山包上,按常識躲避飛機轟炸必須臥在低處。我發覺后,迅速滾了下來,恰在此時,原處一顆炸彈爆炸了。好險呀!最危險的一次是,戰友晚上點蠟燭,忘了關窗戶,被敵機發現,飛過來投炸彈,結果炸彈就在兩三米外爆炸,差點就報廢了。
當時朝鮮男人少,女人多。部隊紀律規定,有通奸行為的,關3天禁閉;犯強奸罪的,槍斃。朝鮮的生活很困難,常有老百姓來討吃的。部隊首長曾號召每人每天節約一兩米,捐給他們。給他們半塊肥皂,就很高興了。
其實有段時間,部隊也很困難,沒青菜吃,很多人得了色盲癥,什么都看不見,晚上行軍只能手牽手地走。
我在朝鮮有過兩次傷害,一次扛貨太重壓傷了腰,一次背貨仰天跌了一跤,背部受了傷。我復員時,連長對我說:小鄧呀,你也受了兩次傷,我給你辦個殘疾證,回家可以得到一些補助金。那時軍中傳聞,殘廢軍人名聲不好聽,既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對象。我就謝絕了連長好意。結果回家后腰傷背傷經常發作,一發作就下不了床,把我折磨得好苦。傷發了又沒錢治,更談不上住院,只花幾角錢請郎中抓幾把草藥敷一敷傷痛處,停了痛便要堅持出集體工。
我在部隊入了黨,1956年回家,在大隊當過民兵營長、治保主任、支部委員,當了二三十年基層干部。我們這些人從抗美援朝到現在算是吃足了苦,每個人大體上都如此。要說意見的話就是補助金太少了,一個月才55塊(2003年),抵得幾包煙錢。你們記者來采訪我,我表示感謝,但你們要向上級反映我們的苦楚,不這樣,這采訪就沒有多大意義。
易岳林
1929年生,皇圖嶺鎮新聯村人。
入伍時間:1951年3月
2003年記者探訪時,易岳林已去世。他的遭遇由同村戰友鄧三元敘述。老鄧記性好,講的往事很清晰。
易岳林的情況現在只有我最了解,他比我大4歲。在朝鮮戰場他是個能文能武的人,編個快板、寫稿子都是好手。另一方面他個子高,長得魁武。我們是當后勤兵,每天太陽下山時,我們在地洞里吃晚飯,天黑時下山去火車站卸貨。火車開來有幾十個車皮,按規定一個排負責卸兩個車皮的物資,卸一列火車半小時。當時易岳林當了我們的排長,他力大無比,50斤一包的面粉,他能扛8包,三四百斤一桶的汽油,我們兩個人都抬不動,他一人能扛上一桶。有他身先士卒,我們排總是提前完成任務。還幫助別的排御貨。
這樣他多次榮立三等功,我們排也多次榮立集體三等功。易岳林后來還參加了戰斗,立過一次國際二等功,參加過一次金日成舉行的盛大宴會,和金日成、彭德懷等許多大官在一個廳吃飯。
1958年易岳林轉業回地方工作,當初安排他在長沙一大醫院當總務,干了幾個月后,不愿干,回家了。攸縣縣委又安排他去一家鐵廠當支部書記兼廠長。那時地方搞浮夸風,鐵廠每天只出兩噸鐵,叫他報四五十噸,他搞不來,縣委書記要整他,他便逃回家鄉。以后公社又安排他在小學當校長。
當然英雄也不是十全十美,1960年過苦日子,一天9兩米,他食量大,肚饑難熬,夜晚便去田間拔蘿卜吃,被人撞見,這事老百姓都原諒他。但組織上免了他的校長職務,書也不讓教了。最后回到農村。
在朝鮮裝卸貨物時由于用力過猛,導致脫肛,痔瘡非常嚴重,大便中經常帶有血絲。到了1970年代,他身體一直不好,慢慢地就如“八十歲婆婆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后來走路都困難,到1991年7月就病故了。
1930年生,攸縣皇圖嶺鎮陰泉村月形村民小組人。
入伍時間:1951年4月。
所在部隊:不詳
老王家在山區,住的仍是黃泥土房,和隔壁左右的瓦房相比,甚是顯眼。
2003年,記者到他家時,見到堂屋靠墻一邊,停著兩口空棺材,紅油漆刷過,厚重實在。為仍在世的老人準備棺材,這是當地農村的風俗習慣。
老王是二級乙等傷殘軍人,腹部受過重傷,當年多次手術的刀口,50年后仍清晰可見,紫紅色的傷疤,如蚯蚓般彎彎曲曲地盤踞在老王腹部,令人不忍卒視。
2010年農歷二月初三,王慶云去世,終年80歲。2008年5月,老人不慎摔斷左腿股骨,即去長沙住院治療。不久尿路阻塞,特別痛苦,最后在株洲醫院治療。去世前,王慶云吐血不止,痛得渾身汗水濕透,但咬緊牙關不吭聲,直到漸漸沒了氣息。
1950年11月,我結婚剛滿一個月,就瞞著父母和妻子報名參軍,在衡山訓練幾個月后,1951年4月,隨第二批入朝作戰部隊去了朝鮮。開頭一段時間編在后勤部隊,就是裝御軍用物資。1952年春又編入作戰部隊,我們打過穿插戰,有幾次去敵營哨摸哨,都抓到了“舌頭”。后一次被敵軍發現,那是1952年6月25日,我們遭到炮擊,我的小腹部中彈,腸子炸斷了,右手骨折,還炸丟一節食指。
在接受了4次手術治療后,醫生給我接上了腸子。1953年下半年復員回家。當時部隊首長對我說:“小王,你是個殘廢軍人,按政策你回家去,不需要參加重體力勞動,地方政府將會好好照顧你的。”回家后,生產勞動很吃力,畢竟那時還年輕,慢慢也習慣了,又加上生兒育女,不干活是不行的。1958年大煉鋼鐵,我和其他民工一樣地日出夜戰,終于勞累過度,引發舊傷,又在醫院再次進行手術。
我是個多災多難的人。先后生下4男3女,結果死了3個男孩,都是二十六七歲死的,都是患肝病。為給孩子治病和安葬,我欠債一萬八千多塊,那些年利息高、每塊錢月息二分四厘,利息滾來滾去,滾成四萬八千多塊。
我是個二等乙級殘廢軍人,我回家后,政府給我的殘廢補助每年由幾十塊增加到現在的2100多塊。這天災人禍是意外的,怪不得誰,我領了殘廢金,就不好意思再向國家伸手了。
近年來,有販子用50元一枚的價格收購我的證章,我跟他說:“你曉得我流過多少血,才換來這幾枚證章,我就是窮到討米當叫花子,也不可能賣給你呀。
王康恒
1933年生,皇圖嶺鎮陰泉村井泉組人。
入伍時間:1950年12月
所在部隊:47軍139師417團10營2連
2003年5月,記者找到老王時,他正卷著褲子打著赤腳在水田里鋤草。老王能讀報看書,是共產黨員,曾經長期擔任過大隊干部。
他是個細心人,回屋后特意找了雙皮鞋穿上,還戴了塊手表,手表是他自己省錢買的,花了一百多塊,只有來客人時才戴上。
10年后,本刊記者再次見到老王時,他即將迎來八十大壽。老人家身體硬朗,精神也不錯。只是當年被彈片擊中的左臂依然疼痛,伸不直,在朝鮮得的風濕,天一冷還折磨著他。
老人家里還有三畝水田、五分旱地,兒子在外打工,老伴早些年患眼疾雙目失明,家中務農就他一人負擔。雖已80歲,他仍一如既往去田間耕作。
如今,老人最高興的是,家里修起了兩層樓的紅磚新房,鎮政府還補助了6000元。在攸縣農村,很多人去廣東打工一二十年,最后傾盡積蓄,總要修起新樓房,客廳寬敞,墻壁瓷磚白亮,四扇鋁合金玻璃大門也很氣派,不然就很沒“面子”。
我是1951年4月11日去的朝鮮。過鴨綠江后,一連9個晚上急行軍,不少人打嗑睡倒在路旁。9天后到達朝鮮順南,在那里修筑飛機場。當時朝鮮很冷,部隊還沒有發棉衣,戰士一個個凍得面部紫黑。沒有蔬菜吃,都是吃干炒米,一把鹽燒一大鍋開水,每人喝一碗,那叫“玻璃湯”,因此許多人患了夜盲癥,天黑后什么也看不見。
我們白天住在黑暗潮濕的山洞里、夜晚去修飛機場,有幾個晚上被敵機發現,投下許多燃燒彈。那彈投下來就是一片火海,不打仗,傷亡也很大。
機場修好后,我們開赴臨津江一帶作戰。我們營在18號陣地駐守,開展阻擊戰。有天下午我在陣地前沿修壕溝,一顆炮彈落在離我只七八米的地方,我的左手臂中了一塊小彈,鮮血浸透了衣袖,戰友幫我包扎后,我被轉移到團部衛生隊養傷。
一共打過四次大仗。最長一次守衛戰打了20天,2天3夜沒喝水,沒睡覺。打穿插戰,有時從河里趟過去,起來后全身都是冰塊。
我是1957年5月復員回家的。我去朝鮮后,我娘在家以淚洗面,回家時娘的雙眼都哭瞎了。我站在娘面前,我娘雙手從我頭上摸到腳下,她說:“孩子,你長高了,回來就好了。”
我們這些抗美援朝老戰士撫恤金太低了,從1980年開始給點補助,由每月5元加到15元,到2000年才每月加到55元(注:2012年10月起每月640元)。我們去朝作戰,那時國家剛解放,裝備落后,與裝備精良的美國為首的16國作戰,完全靠人力拼搏。這場戰爭對我們傷害太大了,剛復員回家時還年輕,有點三病兩痛也頂得住。現在人老了就不行了,像我吧,當時手臂上挖出彈片,只一個月就治好了。如今這手臂伸不直,晚上睡覺時,沒有知覺,早上起來后要揉半天才行。搞幾天生產,手臂就要痛幾天。
在朝鮮住了兩年多山洞,落下了風濕性關節炎。我很后悔那時沒有轉業到企業或機關單位,(老了)有工資和養老保險。
王其花
1928年生,皇圖嶺鎮陰泉村人。
入伍時間:1951年初
所在部隊:不詳
王其花已于1978年病故,他的遭遇由其弟王成瑞、志愿軍老兵王慶云等講述(2003年采訪)。
王成瑞說:我哥哥是1956年上半年復員回家的。他立過幾次功,帶回7枚證章。可能是在戰場上被炸彈的巨大爆炸聲震聾了耳朵,回家時就已經得了一種暈病。
老戰士王慶云說:1973年下半年,縣里召開一次復員軍人會議、主要是換發復員證——我們當初的復員證上有彭德懷的名字,彭總倒了,又寫上林彪的名字,林彪倒了,又要換證。那次我在招待所看到王其花,他說報到處沒有他的名字,中飯都沒吃。我便帶他到飯廳講明情況,服務員打飯給他吃了。吃飯后他說:“沒有我的名字算了,明天我要與人家換工砍柴,不能耽誤人家。”然后從衣袋里拿出一包香煙說:“我不抽煙,就給你抽了。”還說只剩三角錢,只得走路回家去。我說:“這包煙我就抽了,我給你五角錢,加你三角就有八角,車票是六角五分,搭車回去,剩一角伍還可在鎮上吃一碗面條。”后來我才得知,他還是走路回家的。只走了十幾公里,他就在一處叫大同橋的公路段暈倒了。當時天黑了,圍了一幫人,他又昏迷不醒,誰都不知他是哪里人。一個老大娘給他蓋上一件舊棉衣,又給他灌下一碗姜茶,半夜才蘇醒,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走回家。
王其花弟媳劉菊英說:我是1962年嫁給大哥二弟的。我來時就看到大哥患了這古怪病,有時兩三天發一次暈,有時一天發兩次暈,有時幾個月發一次、只要聽他大喊一聲“丟炸彈了”,他就會倒下去。一般要暈倒一個時辰才醒來,當初他暈倒后,大家便把他抬回去,暈得多了,也就不抬了,只用些稻草給他墊背。有幾次暈倒在江邊,只尺把遠就可能掉到水里。有幾次砍柴暈倒在山上,醒來一身都是螞蟻,癢得一身皮都抓爛了。大哥死那年正好50歲。
1933年生,皇圖嶺鎮皇圖村培園組人。
入伍時間:1950年底
所在部隊:15軍44師直屬2營1連
2003年時,老陳家的堂屋里幾乎沒什么招貼畫,除了“天地君親師”之外,正對大門還貼著毛主席的大幅頭像。
不像走訪的其他老人,他們一般都不會在家,幾乎都上地里干活去了,體貌特征也像得很:黑,瘦,挽著褲腿,拖鞋或光著腳。老陳穿得很整潔,膚色較白,這也許跟他的手藝有關:他開鑰匙鋪,整天都候在家里。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唱起當年的軍歌,老陳兩眼發亮,精神振奮,雙臂還合著節奏上下揮動。
10年后,本刊記者再次走訪,80歲的老人已明顯衰老。滿臉皺紋、皮膚干枯,雙手顫抖,走路也顫巍巍,被子彈打壞的右腿膝蓋,越來越影響行動。這兩年身體不大好,鑰匙鋪就沒再干了。
除了平日依舊喘不過氣來,老人精神不錯,思維還清晰。行動不便,老人喜歡坐在家門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沉思,經常陷入當年硝煙彌漫的回憶中。
我參軍時,我哥哥當時已先入伍到了朝鮮。家里就我兄弟倆,按政策我是可以不當兵的。但我本人強烈要求當兵。我奶奶是被日本鬼子殺害的,這仇我能不報嗎?哥哥也從前線寫信回家,鼓勵我去抗美援朝。
有關朝鮮戰場的事很多,我可以講幾天幾夜。印象最深的有這樣幾件事。一是戰爭犧牲很大。當時作戰前首長動員說;要不惜犧牲,要以一個排對付敵軍一個班的代價奪取勝利。每人袋里放一張紙條,寫上姓名、家庭通訊地址。
回國后,我們駐在黑龍江嫩江地區的一家部隊醫院。那醫院住有大批從朝鮮戰場退下來的傷病員,缺胳膊少腿的、凍丟手腳耳朵的、眼瞎耳聾的、槍彈損傷的以及精神病的都有。有次首長來作報告,寂靜的禮堂,突然有戰士站起來大喊:沖呀!殺呀!然后就昏倒下去。一個下午這樣倒下去的有3個。
剛回國那一陣,走到哪里都有“歡迎志愿軍戰士凱旋歸來”的巨幅標語,都把我們當作“最可愛的人”,地方領導搞慰問的來了一拔又一拔,戰斗英雄去單位作報告一場又一場。鋼筆、茶缸、汗衫等紀念品發了不少,伙食也很豐富。
復員回農村后,就再沒看到這種場面。當然不可能長期保持那種熱烈氣氛,事實上做不到,也不需要。但問題是,回農村后這些老兵在很長的時間里都沒有受到任何照顧。
我這樣說,并不是向政府討價還價。參加抗美援朝我至今不后悔。那時國家經濟落后,不給我們補助,我們可以諒解政府。回家后,當初我還在供銷社工作,1962年精簡人員,把我下放到農村,我也沒有意見。
由于參軍早,不會干農活,別的勞力10個工分,我只能拿6分,婆娘4分,飯都不夠吃。這些年都靠搞自行車修理為生。如今70歲了,手腳不麻利,冒得(方言:沒有)力,一個單車輪胎都扳不上去,我兩老只能靠配鎖賺點生活費。
前些年(2003年以前),小兒子欠了農業稅,政府轉而要從我的撫恤金里扣,我就找到鄉政府,“這是我拿命換來的,你們憑什么要扣?”最后好歹沒扣。
現在經濟發展了,政府都用上了好車,還可以公款吃喝,我認為政府給我們增加補貼是應該的。
這些年過去了,也不知道朝鮮現在是什么樣子?